■杜文和 白石老人衰年变法,宾虹先生晚年有青城山坐雨之悟,吴山明先生则在年逾70的时候,别开生面,将自己在宣纸上的成就,嫁接到龙泉青瓷上,生成了另一种湿漉漉的新鲜。如雪地奇葩,具足了一种横空出世的感觉。而且这又一成功在深化了自己的艺术追求,饱满了自己的艺术厚度的同时,也开创性地拓展了青瓷的审美视域。 青瓷是最古老的瓷种,先是从越中走出先驱者的背影,继而又由秘色瓷的传奇首开官窑的先河,随后是杭州修内司与乌龟山闪亮的双子星座,以及哥哥窑与弟弟窑的声名鹊起。直到元代,龙泉窑仍在延续着青瓷的余辉。到了明代中期以后,青瓷的弦音渐断,而景德镇则“琵琶别抱”,奏响了青花、粉彩、浅绛这一连串华美的乐章。 如果说浙地青瓷是以胎质致细腻、器形厚重端庄、釉色晶莹纯净类冰似玉而鼎盛了几千年,那么景德镇则在承袭了这些尊贵品质的同时,又在釉面上推出绘画,起始为装饰,渐成为一门艺术,从而以典雅或华丽,盛装舞步,风光了几个朝代。 如今龙泉青瓷又有崛起之势,渐已复活了宋瓷的尊严。但耐人寻味的是,越系青瓷过去正是衰败于成熟,是高度影响了高度,是登峰造极挤掉了继续生存的空间。历史的悠久与随之而至的守成,使抛物线进入了下滑的趋势,遗憾正在于未能甩掉成熟的优越,去寻找并注入新的生命因子。那么重新崛起的龙泉青瓷,自然也面临着同样的命题。 而吴山明先生正是在这个时候,选择了龙泉的青瓷,在披云山下安营扎寨,潜心于青瓷釉面绘画。将洒脱的线条赋予青瓷釉面,将清雅的墨色赋于青瓷釉面,将精准的造型赋予青瓷釉面,将自己60年的艺术功力赋予青瓷釉面,将自己经典的吴氏画风赋予青瓷釉面。水墨淋漓,瓷化为五彩斑斓。松秀焙炼为坚致。渗化转换为固化。宿墨与矿物的纠结,纸质与釉面的区隔,在获得笔触艺术的充分理解之后,吴先生的纸上成功,又转变为瓷上的自信。吴先生纸上作品的飘逸,则转变为瓷上作品的凝重。相对于纸上笔墨的驾轻就熟,吴山明在瓷上的创作则属于由熟而生,再由生而熟,显然有着更多的审慎之心,有着更为充足的思想酝酿,在才情施展上打起十二分精神,倍加倾心尽力,也愈见炉火纯青。 吴山明的瓷上作品是在瓷上的艺术呈现。瓷与纸毕竟有着本质的区别。同样是用笔,溜冰不同于滑雪,同样是用墨,体操不同于舞蹈。纸上的放达变成了胚胎上的恭谨,纸性对笔墨的助长变成了泥胚对笔墨的割让,纸上的流泉成了瓷上的冰凌。瓷比纸更加苛求,瓷上作品有泥土的孕育,在煅烧中完成了升华。 吴山明的瓷上作品是在青瓷上的艺术呈现,青瓷与白瓷,同样是瓷。但青瓷釉面肥厚欲流,玻化强烈,类冰类玉,是杨玉环生长的土壤,赵飞燕则要回避。青瓷的器型雄浑端庄,重要的是相得益彰。吴山明先生显然更加强化了宿墨的厚重,在用笔中贯注了雕塑的感觉,强化了青瓷的大器特征与贵族的高古气息。 吴山明的纸上作品,以简约出众,以流畅出彩,灵动,飘逸,一派天机,生趣横溢,浪漫出浓郁的生活情调。那么吴山明的瓷上作品则将飞扬收结为内敛,轻松浓缩为郑重,隆重登场的仪式感更强。前者的丰神绰约与后者的朗骏沉稳,双重构架,立体地体现了吴山明先生的美学思考与艺术成就。 龙泉青瓷为吴山明先生提供了又一块用武之地,而吴山明先生在青瓷上的艺术呈现,对于青瓷而言,则是划时代的革故鼎新,对于青瓷未来的走向,提供了又一种选择,贡献了又一种可能。 青瓷在曾经的几千年岁月流淌中,几乎没有釉面绘画的经历,在曾经几千年的熊熊窑火中,只有单色釉一窑又一窑的问世。明朝中期以后,越系青瓷的衰败与景德镇白瓷的崛起,不是白瓷与青瓷的简单换位,更为重要的是青花、粉彩、浅绛等具有宫廷色彩或具备人文价值的绘画成果在景德镇粉墨登场,从而大面积地收获了又一个瓷器时代的辉煌。当然,青瓷主要是以沉稳端庄的器型与润泽如玉的釉质傲然于世的,其间也不乏绘画思考。但遗憾的是,其绘画思考只是停留在简单的印花装饰或简单的刻画装饰的层面。如盏底简单的一条鱼,碗壁简单的一片叶。即便如此简单,也凭添了许多生动。 吴山明先生瓷上作品的问世,想必不会只是惊鸿一瞥,但愿由此而能影响和带动更多的已经卓有成就的艺术家去关注青瓷,在青瓷上驰骋艺术,用青瓷的釉面凝结下自己的才情,并由此而成为一种“潮”,那必然会使龙泉青瓷的发展在另一种时尚中升华。如果真能这样,吴山明先生与他的一些同行们在青瓷釉面间的跋涉,便如拓荒者一样开创了青瓷的又一个时代,留下的不仅是艺术,还有先驱者的背影。 艺术是需要相互借鉴的。远在古陶时代,先民们已经朦胧地意识到,绘制装饰是陶瓷生命的一个部分。于是河姆渡陶器有鸟有鱼,有树叶与稻穗的烙印。良渚陶器则在黑陶上加绘红彩、红陶上加绘黑彩。到了汉唐的时候,汉代北方的彩陶融汇了南方的漆器彩绘,唐代的三彩则借鉴了江南的丝绸印染。那么,令人惊讶的是,青瓷自古以来,除了简单的印花与篾画装饰,几乎没有发现过釉上或釉下的绘画。这也许是青瓷的自信,也许是青瓷的失落。任何匠作的发达,无外乎两种殊遇。其一是宫廷的眷顾,此外便是文人的参与。宫廷带来的是奢华,文人注入的是雅致,是性灵,是人文的情怀,是书卷的气息,是生命的元素。越系青瓷有过前者的辉煌,缺少的正是后者的再造。 吴山明先生在青瓷釉面间的一番笔耕墨耘,较之沪上十发先生的画壶以及大石斋的刻砚,于闲适之外,又多了一份用心。较之当年的珠山八友专此为务,则又多了几分洒脱,自然也保持了更为从容与优雅的格调。 吴山明先生的瓷上作品,无论罐壁游鱼,还是盘中的人物,都能在青如玉、明如镜、声如磬的共鸣中超拔高迈。 回味吴山明先生在青瓷上留下的笔墨,似乎就是竹林中惊起的一鹤冲天,恰如碧湖中摇出的数点帆影,更似雨过天青时飘来的一抹白云那么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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