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访锵哥许多年、许多次,从没单独占他的时间。他画画,我旁观。他跟人聊,我听着。最佳采访时机会出现在饭局上,一杯“蓝带XO”下肚,他打开话匣子,我则忙找纸笔,跟服务员要张巴掌大的纸片,有时也用餐巾纸……这会儿我翻看各色纸片,将我带回到当时的场合与情形中,很是亲切。锵哥爽朗健谈,坦诚大度,朋友众多,由人格美到画品高,他的花鸟画是他这个人的性情使然,风格写真。 上篇·大花鸟 2003年,我写过一篇拙稿《大花鸟》,恰与广州写家的文章题目撞车,说明大家不约而同关注到陈永锵绘画的一个特质——大!题材广泛,空间大;笔墨淋漓,格局大;张扬生命,气魄大;擅画能画,尺幅大;飞扬恣肆,气场大……他纵笔挥洒,情驰神纵,赋予笔下物象蓬勃的生命活力,昂扬的精神气度,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舍我其谁的英雄主义色彩。他的画一言以蔽之曰:形美,笔酣,色浓,阳光。 “形美”建立在强有力的造型能力上。他年轻时习画始于山乡野地,画遍西樵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如今他已逾耳顺之年,出门依旧手不离笔,本不离身,在那群山绕抱,名叫那吉的小地方留恋忘返,埋头作画,舒适,惬意,忘我。出门即树、即花、即各种植物,生物,鸡鸭鱼鹅,飞禽走兽都有,随便一只鸡,一丛草,一棵结了果子的树木,都会触发灵感,产生绘画冲动,对景写生,乐此不疲;他面对宣纸时的创造力、想象力异常充沛,一张没画完,下一张的构思又有了。都说陈永锵太能画了,画太多了,那是家乡给他的太多,那吉给他的太多,心头有太多冲动、太多想法。孙其峰先生对他讲:“永锵,你能写能画,趁着年轻一定要多画。等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想画也力不从心了。”俞致贞先生到广州采风时对他讲:“永锵,广州的木棉花开了,咱可不能误了花期!”花开花落,人生苦短,一个有想法、能做事的人必定惜时如金。 不独木棉花开,西北高原上的向日葵同样花开诱人。杜鹃花又名映山红,他也情有独钟,装在心头。我到那吉采访,返京后同他联系,得知他正在昆明参观“世博园”,繁花似锦,美不胜收。他说:“画法如兵法。一个画家的最大能力在于组织画面,笔墨技法靠日积月累,组织画面靠悟性和智慧。用兵布阵需要谋略,也要有条件,要兵多将广,补给充足。作画也如此”。谋略是见识,条件是作品的构成要素,包括对题材的多样性拥有,笔墨技法上的多样性选择等。见多识广,艺高人胆大。陈永锵绘画题材广泛,形式多样,形式美与内涵丰富相统一,引物类状,多姿多彩,情驰神纵,逍遥自在。 “笔酣”有两层含义:锵哥作画时的状态;笔墨在宣纸上的表现。锵哥在墙面画板上作画,墙板与桌案之间特意留出一段距离,他掂一枝大笔在其间走来走去。“情到深处喝杯酒,意到浓时墨亦浓。”画是画家个性的自然流露。一个画家,当他雄心勃勃,急于出人头地时,堕落也便开始了。当他不计名利,甘于平淡,一心只想做个好人,快快乐乐做事情,也便踏上了大师之旅。心态决定作画时的状态。画木棉不屈不挠,蓬勃向上;画鱼儿奔竞畅舒,自由自在。人要有激情,才能做事,如同木棉;人要平和简静,享受快乐,如同鱼儿。陈永锵从他所画物象中看到自己,也反思自己,不断地学习、调整,让自己的心日愈宽广、敞亮、安逸,画面从这种状态中派生,潇潇洒洒,天籁自鸣。运转变通,一派神行。他选择那吉,躲避闹市的根本理由就在这里——寻找并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快快乐乐做事情,这个事就是画画。哎呀,画画。天大地大没有这件事大,爹亲娘亲没有这枝笔亲。十指连心也连着画。画是手指神经末梢在宣纸上的延伸,也即是心象的再现,有什么样的心境即有什么样的画境。 “色浓”是陈永锵绘画的显著特色。他敢于用色,擅长用色,行笔果断,彩墨渗融,随类赋色,巧整丹青。作品浓重、热烈、饱满,极具现代感,观赏性。他到上海办展,在楼梯处碰到方增先老师,从兜里掏钱给他说:“永锵,我买你一张画,别嫌钱少。”之后方老师到广州,要陈永锵当面画给他看。先生说:“你画给我看,你的色彩怎么能用到那样饱满?你在墙上画画,怎么能做到不滴不漏?你用什么颜料?国产还是进口?”锵哥一一回答说:“颜料都是国产颜料。颜色是靠相互对比,相互衬托,找出合适的感觉。有时也要靠加强,一遍不行再加一遍。解决滴漏很简单,找出毛笔倾斜的合适角度就行,让多余的水顺着笔杆滴而不是往宣纸上漏。”方先生看他画、听他说,欣赏他对色彩的感觉。海上画派,江浙名家们对传统笔墨理解深刻,用色极为慎重。岭南画派则色墨并重,画风泼辣。到陈永锵这儿更是异军突起,灿烂奔竞,以张扬生命为主张,大力彰显花鸟画时代演化的新特点,极大地繁荣、充实着花鸟花图谱的门类和特色。 “阳光”则是锵哥作品给人的大感觉。它热情洋溢,亮亮堂堂,昂扬挺拔,精神焕发。首先,它是锵哥的生活主张及艺术主张。他说:“我对生活充满热情。我的旗帜是‘张扬生命’。我是很典型的干一行爱一行。我讲的、写的、画的始终围绕一个主题——赞美生活,张扬生命。不是我要怎么样,是生命给予我这样的秉赋。”其次,它是所画物象给予锵哥的直观感受。杜鹃花看朱成碧,向日葵蓬蓬勃勃,鸡冠花热情似火。自然界中的生命景观令人陶醉、感动,哪怕一根藤条也会在树丛中奋力攀爬,渴望阳光,树说,好,伸出你的手让我牵着你,树以慷慨牵着藤,藤以柔姿装点树,彼此给予,也彼此受益。这正是画家应着力表现的呀! 中篇·说原创 陈永锵从广东一个叫西樵的小地方走上画坛,走向全国。他在西樵的岁月是农民的岁月,能吃的苦都吃过了。甚至比农民还苦,因他还有一份额外劳作,那就是画画。他一边务农一边画画,跋山涉水,采撷无算,画了大量写生,逐渐突出重点,尝试创作。他首先选择画鱼。小河里有鱼,水塘里有鱼,激流中奔腾着鱼,溪水中畅游着鱼,鱼儿太美了!1973年,他25岁那年创作了《鱼跃图》,入选全国美展。自此,一尾尾鲤鱼由水面到画面,成为他的绘画首选,伴随他一路好运。 他的第二项原创是画木棉,将广州市花木棉花提炼成独具特色的绘画语言,红红火火,挺拔昂扬。花鸟画宁拙勿巧,宁憨勿秀,锵哥深知肯綮,他笔下的木棉花,树干铁骨铮铮,花朵有棱有角。花朵都像男子汉似的,结实有力,肩膀头鼓突着。一朵花,百朵花,千朵花,万朵花。“豪气干云英雄树,丹蕾十万吐高枝”(锵哥诗句)。他画的木棉花有几项“花鸟之最”:最大的尺幅;最多的数量;最广泛的影响……从广州到北京,从地方到军队,被一些国家级聚会场合、会堂馆所选作挂画。进而为国际友人,西方政要们所收藏。更为众多藏家、百姓所喜爱,“冲霄喷薄男儿气,播暖枝垂百姓家”(锵哥诗句)。爱屋及乌,爱花及画,锵哥的木棉花絮几乎红遍大江南北。 锵哥的第三项原创是画葵花。他写到:“野性岂容偎阁台/死生原上任天裁/晨吞暮纳乾坤气/狂舞西风八面开。”这首《咏葵花》作于上世纪末,他到西北边地采风,看到大片向日葵盛开在黄土高原上,空中烈日烤,脚下热土蒸,将葵花塑造得如金似铜,花开正盛,极为壮观,使他大为感动,赋诗以赞,作画以歌,自此深爱这种花。他画葵花,紧劲联绵,浓墨重彩,着力烘托火辣辣的气势,热情赞美生命辉煌。画面构成上,取其局部,实行重组,赋予葵花人性化面貌,硕大的朵盘不按常规、常态排列,而是上下左右随意重组,重重叠叠,各有异势,彰显昂扬奋发的生命热情。这在以往的同类题材作品中尚未有过。他画葵花学葵花,轰轰烈烈活一世,“俯首大地报天恩。”(锵哥诗句)西部采风之后,他创作一批作品义卖,将全部收入捐给当地的教育部门,用于资助贫困学生。 第四项原创是画南瓜。早在西樵乡下时他就特别喜爱这一题材。南瓜不择土质,随遇而安,沟沟坎坎,坑坑洼洼,荒山土岭,都能快乐地安家、快乐地生长,长速极快,生命力极强。他观察南瓜,欣赏南瓜,琢磨怎样将它转化为画。1979年他到西部采风,参观霍去病墓,惊叹于墓前的石刻造像,外形很憨、很拙,挡不住内在张力,越是内敛、简约,越是凸显强烈的爆发力。他联想到南瓜,不也可以作这样的艺术夸张、艺术处理吗?他试着画了一幅,旋即被一位英国朋友买走。他在近日所画的南瓜题记中写到:“余28年前画南瓜一个,为英国驻华使馆参赞收藏。继而应朋友要求一画再画。早年画南瓜意在突出生命张力,意在倔犟,如喷薄的岩浆。余今六十有三矣,对一切都看得淡然。此时画南瓜要画得素面朝天,老而弥坚。先贤谓‘诗言志’,我谓画亦言志,更在乎适趣焉。”他说:“画的生命是画家赋予它的。中国画为什么要讲精神性?你弱画就弱,你强画就强。写意画要‘写意地画’,行云流水,自由自在。把你的所思所想画进去,把你的气质秉赋画进去,其结果便是气韵生动。” 第五项原创是鸡冠花。画它如火如荼的状态,展示炽热悲壮之美。作品有无生命力要接受社会检验。检验的一项标准是有无情感。重要的不是看你画了什么,而是画得怎样,一幅画能给出怎样的美感与情怀。陈永锵自小爱画、习画,若能顺利考入美院附中,按部就班地成为画家,以画为业,不知其可否?命运却对他做另外安排,从社会底层打拼出来,克服各种困苦,深知生活不易,珍惜朋友情谊,抱定善良不放,为人坦诚正直,一心回报社会。他画鸡冠花,蓬勃向上,乐观豁达,正是他这个人之写照。乐观的潜台词是悲壮。人生有太多的风风雨雨,困难接踵,你是选择面对还是逃避?选择面对就须积极乐观,像鸡冠花那样热情似火,抖擞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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