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比德论
--摘自刘工《中国绘画的精神含义》
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①。这是孔子从社会本体思维上确认道德的文化功能,认为社会的一切生活最后都可以还原到道德人生上来。比德论的基本特点,是将自然物的某些特征比附于人们的某种道德情操,使自然物的自然属性人格化,人的道德品性客观化,其实质是认为自然美就美在它所比附的道德伦理品格。在儒家看来,自然物的美与丑及其程度,不是决定于它自身的价值,而是决定于它所比附的道德情操的价值。这是儒家的审美思想。
说白了,孔子所创建的儒家思想就是一种统治人的宗教,可称为孔教。孔教曾长期作为中国官方的意识形态存在,占据着统治阶层主流思想的地位。在孔教的影响下,中国的造型艺术脱不了“中庸之道”、“天人合一”的思想,特别是在建筑艺术上的特征最为明显,体现在中正、礼仪方面。因此,在最具代表性的中国传统建筑中,皇宫、坛庙、陵寝、寺院、宫观以及祠堂等,其平面布局的特点是由一条明显的中轴线贯串,在中轴线上布置主要的建筑物,两旁是陪衬的建筑物,而且陪衬的要整齐划一,两相对称。这种庄严雄伟、整齐对称、以陪衬为主的方式完全表现出封闭、严谨、等级的统治思想。
这里,我们先对“儒”做一点必要的解释。儒,柔也,术士之称。其实,儒这个称呼很早就有,古代的儒者是主持仪式的人,后来成了一种专门的职业。到了孔子生活的时代,实际上“儒”这个称呼已经泛化,成为当时对有知识人的通称,儒者则是教授六艺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讲,儒者也就相当于现在的老师。
孔子游学四方创建了儒家思想,他对美的认识,着重强调的是“心”。所谓“心”是指思想的器官,提倡仁义礼智信,要求人知文达理、分辨是非、礼义廉耻、忠孝两全。这套思想是被历代中国人所称颂的、接受的,认定是崇高的道德观,其根本都建立在人“心”上的是否。因此,对人而言,认识人“心”就是认识美。
众所周知,艺术是充满激情与活力的创造性劳动。儒家对物的认识取决于人“心”,心中所爱即是美,心中不爱即是丑。在中国历代画论中,著述者常用“画品”与“人品”来阐述绘画思想的辩证关系,常有“人品即画品,画品即人品”之论,这是儒家的美学思想,集中体现在中国的人文精神上,提倡的是人的精神与灵魂之美,它对中国画家的艺术修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由于礼仪支配着中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孔子又为人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规定出一套准则,所以儒家强调“心”的思想器官,还赋予颜色具有尊卑、贵贱等级的象征意义。孔子在《论语》中说:“恶紫之夺朱也。”他很厌恶用紫色取代红色,厌恶以邪代正,认为紫色是杂色,红色是正色,从而敲定了红色地位。由于儒家思想代表了官方的意志,促使历代的中国艺术家都不同程度的看重仕途,追求官场名利而获得艺术成就。孔子所说的“恶紫夺朱”,他厌恶的是不“仁”,乱了尊卑、贵贱等级。在儒家“比德”行为的推动下,直接影响了中华民族的色彩思想,崇尚红色就是象征喜庆、吉祥、庄严,并且深入到人走仕途为红运,受重用者为红人,漂亮女人为红颜、女子闺房为红房,圣地为红区等等。这是“红色”在中国人心目中具有的特殊情感和色彩的象征意义。
不可否认,儒家学说表现的是道德伦理思想,这种孔教思想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乃至今日都作为一种仕途教育形式而存在,并成为历代科举制度取士的重要手段。虽然,科举制度已经不存在了,但教育手段还是遵循着科举模式在培养所谓的人才。现实是,科举模式对中国历代绘画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士大夫的思想表现上。何为士大夫?旧时指官吏或较有声望的、地位的知识分子。结果是,中国有成就的画家主要是官场文人和士大夫,他们深受儒学思想的影响,强调心性修养对于绘画的决定性作用,体现出“大心”的志向抱负,“进学”的书卷之气,“立品”的表意德操,“养气”的怡养心性的艺术思想。
以唐代绘画为例,其绘画题材主要是政治性和世俗内容的,由此诞生了“成教化,助人伦。②”的绘画功能。在唐代绘画作品中,其绘画形象也很符合唐代的社会状况,尤其在人物画上的表现,男子都是外貌雍容,女子都是体态丰肥,艳丽多姿。这种意象造型的表现,不仅体现了唐代社会的繁荣昌盛,同时也透出画家们对现实生活的热忱。
从审美层面上论,儒家思想带给画家的是艺术为政治服务的功能,并通过“艺术”与“政治”这两个层面的联姻,其艺术必然是煽情风格的,或是画像性质的。因为,儒家思想主要是培养统治人才,具有很强的政治教化功能。所以,不同时代的画家有着符合当时政治需求的审美观念,特别是跻身官场的画家,他们会全心全意地将政治性的需求融入自己的审美观,创制出一幅幅政治性很强的艺术作品。庆幸的是,到了五代时期,当时社会上出现了一批流落民间画家,他们是一些逃避政治的士大夫,其作品突破了绘画的政治性功能,自由地表现自己内心的情绪。
当然,艺术为政治服务的功能也不是中国人的独有专利。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艺术家米开朗基罗③就无奈地写道:“我既不是一个画家,也不是一个雕刻家,像一个商店老板那样,我服侍过三个教皇,而且是不得不如此。”这就是宗教与政治统治的力量。我们从中国历代官场文人、士大夫的绘画作品中,处处可以找到受儒家思想束缚的影子。从艺术家到艺术作品,从艺术批评到艺术鉴赏等方面,中国绘画都不同于西方绘画的特色。简单地说,儒家思想引导了中国绘画艺术的审美趣味,掺合了无法割开的教化功能。虽然,儒家关于绘画艺术的论述并不多,但其影响是至深的,它所具有的特性就在于将艺术和政治、伦理联系在一起,无处不在的提倡艺术的教化功能。
在绘画艺术中,孔子提出“绘事后素”与“明镜察形”论,他把绘画作为劝善戒恶的工具。此后,类似的艺术教化功能论不断地被阐述,构建起以儒家思想为先导的绘画表现意识。在人物画方面,儒家的艺术功能论直接影响到绘画题材的选择和创作手法,与山水画、花鸟画相比,人物画更多的是涉及人们的“阳光”生活,因而儒家“恶以诫世,善以示后”的伦理功用更加明显。这一点,与当今倡导的“正能量”同轴,排斥的是基本的人性与审美特质,极力教化和奴役人的理智与情感、主观与客观的统一。
在中国绘画艺术史上,人物画是最具教化功能的一个画科。在人物画发展的初期,描画圣贤先哲、帝王将相、功臣烈女的作品占了相当比例。这与儒家强调的绘画教化功能有着直接关联。因此,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无疑都认识到绘画的教化功能,不遗余力地利用绘画艺术为自己宣扬的政治、伦理纲常服务。因而,中国绘画就此成了书写图像历史的工具,也养活了一代代、一批批为政治服务的画家。如,唐代画家顾闳中绘制的《韩熙载夜宴图》、吴道子绘制的《金桥图》、阎立本绘制的《历代帝王图》等等,这些奉诏绘制的历史题材画、政治题材画,都反映了唐代绘画的政治功能。此后,这类题材被历代热衷仕途的画家继承和发扬,延续至今成为美术工程。
不言而喻,这种奉诏绘制的画作,一直是历代经久不衰的宏大主题。无聊的是,更有历代的画家饱含热情地投身于此类题材,甚至编造出感人的绘画之事。如果,论其创作者的艺术动力,无外乎是此类题材能够得到统治阶层的赏识,而画家创作此类题材的画作,不仅能够获得丰厚的物质利益,同时也能如愿以偿的名垂青史。
不过,我们也看到文人画是中国画坛上的奇葩。它的产生使中国绘画有了处处不同于西方绘画的特色,形成了格调鲜明的宣教功能。对官场画家来说,他们首先是文人,其次才是画家,性质是包养的艺术劳动者。作为文人,他们的生活经验是饱读儒家经典,方可在绘画的教化功能中获取功名与成就。一针见血地说,儒家的理想人格是一种现实的、投机的、心口不一的、积极投靠权势的、充满封建人伦精神的人格。它涉及到个人与家庭、社会、国家和小团体关系的各个层面,体现在君臣、父子、夫妇、朋友等伦常关系上。它有许多表现,诸如忠君爱国、治国齐家、刚正不阿、自强不息、安于贫贱等等。这种儒家的理想人格具体表露在人际关系上的进退俯仰,言行举止上。
最为滑稽的是,在孔子看来,富贵而有节制,贫贱而刚强才是理想的丈夫人格。但富贵和贫贱本是对立的两端,世人多趋富贵而远贫贱,这又是最人性、最本质的。在贫富对比的情形中,要显出精神的可贵,无外乎一箪食,一瓢饮,身居陋室才深得孔夫子的赞许。但持有这种精神的人却淹没在历史的阴霾中,阳光总是普照在善使教化功能的人的身上。可以说,自孔子创立儒家学说以来,这套原本属于基本素质教育的说教语录,一跃成为统治阶层的教科书,无疑是被偷梁换柱。事实是,由儒家思想培养出来的所谓的人才精英,他们在行事上无一不是最虚伪的儒教徒。
由于中国绘画艺术特别注重“人品”与“画品”的关系,这又造成了中国花鸟画中梅、兰、竹、菊等题材的经久不衰。文人画家喜好梅兰竹菊,其源头就是儒家“比德”论在起作用。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喻意:从水的不舍昼夜看出其勤勉,从松的不畏严寒看出其风骨,这正是儒家思想将审美与伦理相联系的理论。因此,在历代文人画家笔下的梅兰竹菊,早已不是自然界中的风物和花草,而是所谓的高洁傲岸、坚贞不屈的人格象征。
显而易见,儒家赋予绘画艺术的目的含有教诲的性质,它特别重视艺术的伦理和社会功能,把“美与善,德与艺”联系在一起,这是儒家历来的传统。因为,礼仪支配着中国人的生活,而且还规定出一套标准。所以,绘画就必须在其标准下创作。在儒家思想体系中,“德”是用来衡量“艺”的标准,而“德”的本义是“道德”或“品行”,德是道的载体,是道的体现。中国文人画家深受儒家伦理思想的教化,自觉或不自觉、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都看重“德”的功效,从而把“人品”与“画品”联在一起,用儒家的审美标准去衡量艺术,竟而影响了对艺术作品的品评与鉴赏。
然而,最具特色的是中国文人画家的身份,他们往往集画家、观众、鉴赏家、批评家为一身。这是中国历代官场独有的文化霸权,也是中国文人艺术的生命力所在。他们既作画又赏画,也作批评,观点或褒或贬,对一件艺术作品的价值影响很大。文人作为一个特定的社会阶层,特别是官场文人,他们有类似的体验和相近的审美趣味,其审美趣味相投则多加褒扬,反之则加以贬斥,雅俗就在股掌之间。
其实,中国历史上的职业画家是极少的。所谓画家大多是士人、文人和赋闲的有钱人。以卖画为生的画家其社会地位很低,他们与代写诉状、书信、测字算命的人一样只是为了生计,故而有“穷画家,富和尚”一说。但在欧洲,画家的社会地位比较高,许多贵族皇室排着队请画家画肖像,大多数贵族还请画家居住在自己的城堡里,为的就是给自己的家族留下几幅名流千古的肖像画。当然,这也特指有名望的画家,而默默无闻的画家也只能被称为画匠。这种情形与中国历代栖身在统治者圈子里的画家相同,只是与欧洲画家相比,服务于中国统治者的画家都有一定的官位,否则也不便管理和领取俸禄。直至今日,这种以卖画为职业的中国画家依旧是苦行僧,没有职业与头衔什么都不是,只有臣服于当朝体制,所谓画家才活得如鱼得水。
由于儒家赋予了统治阶层的统治术,促使中国历代画家只要学会和领悟这种生存技能,迎合其正统和参政辅政,所谓画家才名垂史册。这一切,是否就是画家的机会主义呢?在权力至上的社会里,在一个保守与理性的时代中,画家的命运便是机会主义的具体显现。中国是人文科学强盛于自然科学的社会,普遍的中国人在忙于生计和体验生活这两个方面很矛盾,要忙于生计就得世俗,想体验生活不免要遭到指责。由此,道家思想在这方面给矛盾中的中国人提供了另一套的生活目标,这套标准的核心就是“道”。
在儒家思想的指引下,中国历代统治者为了稳定社会、调和社会矛盾等方面,几乎都把文人当作社会阶层的精英来使用。这么一来,使得中国画家几乎都是诗、书、画等各个方面的全才型人物。在他们眼里,绘画艺术就是一种高雅的玩法,时常也自称为雕虫小技,而自诩互捧人品、学识则是至关重要,结果是官位越高画品越高。艺术批评也就成了说你高深,可谓是深不可测,标准取决于为谁服务罢了;说你俗,俗不可耐,标准取决于同行不同道而已。事实是,所谓的文人画创作,大多是遣情写性的一种文化社交活动,这又完全不同于画院的宫廷画家。对于宫廷画家来说,作品的好坏只能等待皇帝的赏识或后人的评判。但随着朝代的兴衰,宫廷画家与文人画家也会与时俱进,且也挣脱不了儒家思想的束缚,只得把雕虫小技变着法子再表明志向。
如果说,儒家思想是为中国人设计的一种秩序,以及对这种秩序的顺从方法。那么,中国艺术家永远也不会得道精神上的完全满足。在这种秩序里,因为人的欲望被隐藏起来,时时受到压抑,持续不断地忍受而失去自己,变得亦官、亦文、亦艺,方能附和儒家伦理和社会功能。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儒家思想又逼迫自由者抗争,在迎合儒家的道路上走进山林,这些人以隐士自居,不愿苟且而找寻另一种生活态度。这就是隐士。不过,隐士又是什么人呢?他们是中国官场之人、好文之人、赋闲之人。而这些人运用的更是一种为官之人的心计、好文之人的躲避、赋闲之人的乐道。因此,退向荒野僻地的人或退避官场的文人,立即会笑谈摆脱官场的快活。
不言而喻,宗教的信仰力量是巨大的,它即是人类文明的推动者又是毁灭自我的制造者。但儒家思想的伟大不仅仅在于它所推行的中庸之道,虽然其思想精髓是以“仁”为核心,提倡忠恕之道,倡导“仁政”应“礼”的规范。但是,这种思想是否作用于每一个人呢?事实与结果都不是这样的。假如,这种理想化的思想被蓄意借用,被尊为一个社会的意识形态,以及一种移情的生活态度,这就必然为以政养文、以文养心的官场文人和士大夫找到了理论依据。
现实是,在接受过儒家思想教育的官场文人、士大夫是不可能丢弃以政养文,以文养心的途径,不得不依靠中庸思想来丰富艺术手段为政治服务的方式,不得不跻身官场为之效力。所以说,在中国绘画艺术的思想中,儒家思想主要影响了绘画艺术创作的主体是画家,而道家思想主要影响了绘画艺术创作的本体是绘画作品。
① 语出西汉戴圣《礼记·聘义》中记载孔子的一段话:“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 温润而泽,仁也。”意思是说君子的德操可以和玉相比,温润而泽温暖而有光泽,这便是仁。
② 语出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成教化,助人伦”强调的是绘画的社会文化功能,特别是道德教育的意义,否定了将绘画仅仅看着是怡情悦性之事的观点,对绘画题材领域的扩展和价值功能的开发都发挥了重要的促进作用。
③
波纳罗蒂·米开朗基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绘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和诗人,文艺复兴时期雕塑艺术最高峰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