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于《王敬恒谈艺录》刘振宇编 

   （刘：刘振宇）

刘：  请介绍一下你与陈子庄的交往。

王敬恒：  陈家铨每个星期都要来。有一天傍晚，五点过，他来说带我去陈老师家，我问他是哪个陈老师，他说是陈子庄。我说我晓得。我在南郊公园看过他的画，不错。你是如何认识的。他说我是自己推荐的，就如同认识你一样。我问他是谁介绍的，他说是萧金萍（音译人名），我们就去了，天擦黑，陈子庄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聊高兴了，他把龙泉写生册页拿给我们看。我说：“你画得好，跟其他人不一样。”大概耍了两个小时，要吃晚饭了，我们就走了。

  隔了两个星期，陈家铨又来喊我去陈老师家。我说：“又去，见都见了面。”他说：“不是我要求你去的，是陈老师说的。他跟我说了几回，要你去。”我说：“他是画家。我们去聊什么？我是才学画，人家都与众不同了。”他说：“是别人要我约你去的。陈子庄见了你一次面，我去他就提到你。

  我认陈子庄不容易。萧金萍介绍我去，他没有理我，我在他家坐了半个月，他才问我姓名，我才自报姓名。你去一次，他就提到你好几次。今天是他亲自要我约你去。”我听他这样说就只好去了。这次我们去得早，吃了午饭就去，大概一点半或两点钟。我们去，他很高兴，问我怎么这么久都没有过来。我说学校杂事多，功课多，所以没有来看老师。

  他说今天很有兴致，画两张画送你，一张紫藤，一张牡丹，还写上敬恒同志。我说感谢老师。他又给陈家铨画了两张，其中一张是八哥，印在画册里。临走时，他说：“上次你要看我早年的画，我现在没有早年的画，龙泉写生稿是我文化大革命开始变法以后的作品，你带回去看。都裱好的。”我只好说好，把他的画和龙泉写生稿带回去。

  两周后，我送还给他，他说：“你拿来干什么？为何不多留一阵。”我说：“谢谢老师，我看完了。”我们就讨论一阵。他说：“画成今天这个样子是文化大革命玉成了我，抄了家，减少了工资，我也不会戒烟、戒酒，认认真真画画。”

  有一次我和他逛街，他说五十以前他不认为齐白石画得好，认为张大千画得好。五十以后才开始认识齐白石、吴昌硕。他曾经和我讨论过齐白石、吴昌硕谁优。讨论的结果是齐白石好。好在齐白石变化多，题材多，清新，简略。第二、齐白石画的范围多，不但画人、螃蟹、虾、虫、公鸡，什么鸟都画。吴昌硕很少画，鸟学八大，人物很少画，不像齐白石人物成系列，不是张大千白衣高士。齐白石的螃蟹、虾古人没有，是他的创造，是他的画法。总的来说齐白石比吴昌硕好，好在简，没有多余的笔墨，吴还有多余的笔墨。今后我的山水、花鸟画也走简略的路，自然界没有弯路，没有废笔。这是我以后努力的方向。

  有一个星期天，他突然到我家，坐了一下，他说：“把纸拿出来，我要画画。”我说：“老师休息一下。”他说：“今天是坐车来的。”我把纸铺上，第一张是梅花，他认为不好，没有题款，当时准备扯了。我爱人说画得好，她很喜欢。陈老师看我夫人站在旁边，兴致来了，就画了一张松鼠，一个石头上站一个松鼠，我把这张画送给阎晓怀了，四尺对开。

  后来吃饭，他先看了我墙壁上画的桃子，他说：画得好。哪个的画？我说：“是我画的。”他说：“可以乱真，可惜题了款。不然我们添个吴昌硕的款，卖给文物商店，可以好好吃一顿。”说完转身看见门上挂的老鹰，他问：“这个又是谁画的？”我说“也是我画的。”他说：“一口砂糖，一口屎。”他正说这句话时，韩云朗走了进来，他一看陈子庄正在说我，他很聪明，说解个手再来。陈说：“君子不易学，小人一招即来。以后不能看画得差的画。”事实上是我自己的风格，刚开始画禽鸟，画得拘谨。

  刘既明的画我在林旭中家看得多。我认为他画的结构很好；比如他画的水果、荔枝结构很讲究，又如豆角画得很准确，很随便。他也不起稿，拿着笔就画。我觉得他很难得。

  两年后，我在陈浩记家，当时刘既明正在陈家画画，陈浩记要我和刘既明合作。我说：“你是老画家。我才学。前两年，你还改过我的画，在林旭中家。”他说：“你画得好，进步得快。我非要和你合作。”吃完饭，我问他：“刘老师，你画画画得好，执笔也执得好。”他说：“我是根据吴老师，你认为执得好？”我说：“执得好。”刘又说：“我还不觉得。我是看吴昌硕老师如何执，我就如何执。好在哪里？”我说：“执得矮，指实，掌空，大拇指横伸。你真执得好。”我认识刘既明是1971、1972年，是在认识陈子庄之前。虽然认识，但交往比较少。

 

 

 

 

刘：请谈谈陈子庄的形貌。

 

王敬恒：他第一次到我家里来，留的平头，穿着二马驹，蓝色灰布中式。而我第一次见陈子庄是在“李可染画展”，他和一个人在看画。当时还不认识陈家铨，也不认识陈子庄，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和一般人不同，高高大大。穿衣服不讲究，蓝布褂子，袜子一只穿着，另一只掉下来，很不讲究。

  陈子庄笑着跟陈家铨说如果有人问陈子庄是什么样子，你就告诉他像个杀牛匠。他笑起来特别有魅力，眼睛小，笑起来特别好看，样子和相片差不多。陈子庄举止言谈很有魅力，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的相貌虽然谈不上漂亮，但很雅致，有一种儒雅的气息。

  有一次，在我家，大妹、小妹、可大、王驰都在。他们说陈爷爷听说你会打拳，我们想看。陈子庄就打给他们看，手大，手长，舞起来有风。有一次我在他家，我说你的手大，他把手伸出来让我摸，很大，很软，很细。他说：“赵完璧说我手软如棉，必定有钱，可我没有钱。”我笑着说：“你的画就是钱。”他说：“卖个屁的钱。”我说：“肯定能卖到钱。”他笑笑，也没说什么。1971、1972年，他在文物商店卖的花鸟，也就是五角钱一张，玻璃匣子装起。当时还没有认识他。我觉得他画得好，想买，但没有钱。

   

  刘：请谈谈陈子庄作画的情况，如用笔、用墨、用色等。

 

王敬恒：他在我家里画画，我在旁边磨墨，所以看到他画梅花，画松鼠、山石。他画画很快，羊毫，喜欢用侧锋。用颜料一般。用墨很讲究，不用墨汁。

   

  刘：陈子庄画画有无尺寸方面的讲究？

 

王敬恒：我看他最大的是四尺整纸的桃花、牡丹，在我家里。他给我画的玉兰是四尺对开，紫藤是五尺对开。山水基本上看到没有大的。看过一次，是送给黄胄的，三尺整纸。他能画大画，新都桂湖公园有一张红荷花。

   

 

  刘：请谈谈陈子庄的写生。

 

王敬恒：他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人，经常把写生本带在身上。有一次，我和他去南郊公园，有一棵好看的树，他就写。他说：“我在画，你为什么不画？下次吃茶，你也带一个本子。”后来，我们去草堂吃茶，大概是1974年4月份，先看展览的书画，有齐白石、王雪涛等，看完我们就画树。那天我带了几张纸。他在写树，我也写树。写完后，他让我把稿子拿给他看，他说：“画的可以。”他在树下添了一个人，就是一幅画。

  有一次，我们在东城根街逛街，他看到人家窗台上有一株年景花，马上就拿出本子画，边画边和我摆龙门阵。一个老太太从窗台上伸出头，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解释说：“你窗台上的年景花好看，我们把他画下来。”她说：“我还以为你们在干什么？”我说：“不是贼娃子，是画家。”

   

  刘：在你与陈子庄的交往过程中，有没有特别令人难忘的事？

  王敬恒：他讲张载《西铭》时，眼中含着泪，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讲得那么有感情，讲得那么感人。

  还有一次，我跟他在东城根街口聊天，我说：“最近难得看到气宇轩昂的男人，真正美貌的女子。”他说：“是啊。你在街这头，我在街那头，看一个小时，看有没有。”四十分钟后，我们碰头，我问他：“看到没有？”他说：“没有遇见，一个都没看到。”他问我：“那你看见气宇轩昂的男子或相貌美好的女子没有？”我说：“也没有”。

 

 

刘：  在你与陈子庄的交往过程中，他有无提及早年学画经历？

  王敬恒：  他没有怎么谈早年画画的事。我在他那里没有听说过他认识黄宾虹、齐白石。他与黄宾虹的接触，我认为比较晚。陈家铨借了一本黄宾虹画册给他，后来我买了，是本写生画，我去他反复在看，天天在看。他说：“敬恒，我七十后能不能和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坐在一起，敬陪末座？我说：“你做得到。”他的最大愿望是七十以后和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敬陪末座，当第四位。

   

  刘：  请介绍一下陈子庄的书法

  王敬恒：  写字时，他没有谈执笔。他讲画画时，讲过低肘盘、高肘盘。低肘盘就是矮些，写隶书，画工笔画，执笔矮些。比如画藤花，执笔高些，就是高肘盘。

  有一次，陈子庄到我家，我正在临《夏承碑》。他说你方法不对，临字要八面生风。事实上临字要八面生风，但重点是一笔一画，中锋执笔。

  陈子庄跟学生讲课，多讲构图，如S形构图、三角形构图，很少讲笔墨，很少讲用墨、用色。

   

  刘：  请谈谈陈子庄为你治印的事？

  王敬恒：  都是比较熟悉后，认识半年后，他在青年路陈家铨家，我也在陈家。当时陈家铨在刻印，他就拿刀划，划得很浅，不像吴昌硕用冲刀。多盖两下，就没有，所以我很少用。

   

  刘：  请介绍陈子庄谈艺录的情况

  王敬恒：  有一次，陈子庄讲《庄子》，讲得很好，我还给他跪拜。还有一次，他和陈家铨讲什么，记不太清楚了，我说：“陈老师，你谈道理，谈得很好。比如上次讲《庄子》，虽然不是原文，但也不完全是庄子，是你自己的理解。我还给你拿了本《维摩诘经》，你为什么不让你的学生给你记录？”他说：“哪个给我记，他们哪个能记下来。”我说：“我想给你记，但课太多，路又远，很难得来。”陈家铨自告奋勇说：“我来记。”后来陈家铨就开始记录。中途的事情不用说。

   

  刘：  陈子庄先生给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王敬恒：  我觉得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不断探索。比如他画紫藤，三张都不一样，这个问题引起了我的注意。又比如他用火柴画花绒，不断地变，不像其他人今天怎么画明天还怎么画。我至今还受此影响，不重复自己，不断探索。还有就是他喜欢读书，关心国家，同情劳苦大众。

   

  刘：  请谈谈陈子庄对你的鼓励

  王敬恒：  第二次去时，我对陈家铨说不要告诉陈老师我会画画。第三次陈家铨要我去陈老师家，他说：“是陈老师让我约你去，他说你会画画。”我说：“他怎么知道的？”陈家铨说：“陈老师是好精明的人，从言谈举止中早就看出来了，他想看你的画。”我就带了一张石榴、一张牡丹，一张学石溪山水，尺幅不大，三尺对开。他看了也没多说，只是说了一句：“你笔姿很好，难得。你很有希望。”

   

  刘：  请谈谈陈子庄送册页给你的事。

  王敬恒：  我和陈子庄接触最密切是1974年。到了1975年，妻子病了，我就很难得去。有一天陈家铨来我家，带了一套册页，他说：“这是陈老师送给你的。有一个条件，希望你画画。如果你不想画，就退给他。如果画，就留下。陈老师还说你不画画，可惜了。”我终生感谢他。我给他磕头，他这样看重我。这是1975年下半年的事。

   

  刘：  你认为陈子庄在艺术上的最大贡献是什么？

  王敬恒：  一、他把四川及周围一带的山水反映得很好。二、他认真地探索，不故步自封。他画山水、玉兰、紫藤都是在不断变化。探索是艺术的精神。我反复说模仿他人不可避免，但不能模仿自己。陈子庄画贵有自我，不断探索的精神，影响了我一生。

   

 

王敬恒《梦来年》38×33.5cm 2009

 

 

 

 

王敬恒 《山村印象》  110X 96cm  2002作    中国美术馆藏

 

 

 

 

 

王敬恒  《陶渊明诗意》   1995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