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龙子说“白马非马”,因为:马,形也;白,色也。求马,黄、黑皆可致,求白马,黄、黑不可致。我这篇文章评的是“周韶华现象”,而不是评“周韶华”。韶华者,一人也;现象者,普遍之事也。但评“周韶华现象”又不能不评周韶华,犹如公孙龙子评“白马”也不能不说到马。 但是有人听说我要评周韶华现象,纷纷来电话,或当面游说:“周韶华画得太差。”“他不会画画。”“他是在捣乱,根本不懂传统”,“你千万不要写他……”。但也有人称周是“中国人的一面鲜明革新大旗,外国人眼中的新东方象征主义”。各种画展大多要邀他参加,国外邀他去办画展,各类会议以邀请到周韶华为荣(反对者亦有),到处出版他的画集、文集,他的家乡山东荣成还为他建立了“周韶华艺术馆”,这说明他的影响十分巨大。郭子仪入史,安禄山也入史;于谦入史,李自成也入史,史学家不论你成败得失,只要你在历史上产生巨大影响,都必须写入史书,当然评论不一。我这并不是说周韶华是安禄山、李自成,也不是说他是郭子仪、于谦,是因为他产生巨大影响,成为一种现象,就必须加以分析。 说周韶华在“捣乱”,“搞乱了传统”,倒透出了一定的史实,但“乱”是好事?坏事?大有学问。 周韶华出身贫苦,参加过八路军,是中共党员,思想不保守。他本来会画一点水彩,名气不太大。但一切聪明人都善于思考,小聪明思考小问题,大聪明思考大问题。小聪明者会考虑如何把水彩画画好,而不会考虑再大的问题。周韶华考虑的是:水彩画画得很好,并不太容易,但即使画得非常好,赶得上王肇民、李剑晨、李咏森,但比起国画大家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傅抱石、李可染也小得多。中国的画家名气最大,地位最高,画价最高的还是国画家。画油画,刻木刻,一辈子累得半死,即使画得非常好,仍赶不上国画家。也就是说第一流的油画家、木刻画也无法和第一流的国画家相比,水彩画更不行。于是他决定改画国画。 但他并没有国画基础,传统的中国画,他当然见过,但对于传统,他并不理解,如果现在再从传统学起,他一辈子想在传统的“座次”中得到一把小小的交椅也怕是不可能的,何况,传统的“座次”排得森严,他是无论如何也插不进去的。这正如宋人,如果不是进士出身,而想挤进官僚阶层,是不可能的。但还有另外一条路,“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就是“造反”,把原有的一套搞乱,“乱中夺权”,像宋江那样,聚众造反,先占山为王,反正统,积蓄力量,再受朝廷招安。周韶华只有走后一条路,他“造反”,造传统中国画的反,把传统搞乱。周韶华造反了,捣乱了,传统的披麻皴、荷叶皴、斧劈皴、雨点皴等等,他统统打倒不用,线条的书法笔意,一波三折,他也掉头不顾。他完全重起炉灶,从构图到用笔,一空依傍,纵横涂抹,放笔“胡来”。其实他不知道明末清初很多人大声赞美“胡来”,王铎在他的《文丹》中多次说道:“《史记》敢于胡来”,“《前汉书》……一毫不敢胡来”。所以《前汉书》不如《史记》,还说:“奇奇怪怪,骇人耳目,奇矣。”管他王绎是否讲过“敢于胡来”,周韶华实际上已经“胡来”了。 周韶华“胡来”的中国画一批一批地出现。“传统派”看在眼里,十分不满,但他以为周韶华翻不起大浪,尚不以为然,顶多背后咒骂几句。但周韶华不满于小打小敲,他要大干一仗,“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干一场”,他要和传统派“分庭抗礼”。大凡要“篡政夺权”的人,都要组织人马积蓄力量,拉帮结派,更要造舆论。早在1977年,周韶华在《美术》工作期间,他就结识了完全不懂传统而又要画中国画的吴冠中,发表了吴的《谈形式美》,还发表了彭德的《审美是美术的唯一功能》。吴冠中是教授,有点小名气,是他可以依靠和借以声张的力量,彭德是县城里工作的无名小卒,他要拉拢过来,集中在自己的麾下。李世南虽年轻,但很有实力,他也奔波陕西等地,把他调到湖北……刘国松在港台地区也是以敢造传统反而闻名,自然也要结为一派,于是他编著了《刘国松的艺术构成》一书,由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刘国松也请他到香港中文大学作讲演,互相扩大势力。帮派拉好,班底组成,他开始大造舆论,于是于1985年,他创建了美术理论刊物《美术思潮》,任命彭德为主编,以年长资深的画家而兼理论家的鲁慕迅为副主编,他只任第二副主编,有了这个阵地,他就可以让全中国全世界都听到自己的声音,成为“美术新潮”(后称“85美术新潮”)的强声之一。班底组好,舆论大造,接着便要大出作品,1985年,他又举办了“中国画新作邀请展”,邀请展中以“新派”力量为主,吴冠中、刘国松、石虎、谷文达等都参加了,从事传统而有新意的画家,只要赞同周韶华的也可以参加,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周韶华等一批“胡来”的绘画,他自己称之为“有革新意识的大型画展”。因为画展特别,反对者恶语咒骂者大有人在,赞成者推崇到无以复加者有之,吴冠中称之为“新的武昌起义,打响了第一枪”。还有的称之为“秋收起义”。这次在“朝野”都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据周韶华写的《1985年前后我所经历的重大美术事件》一文所说,朝中有人靠他黑状,从政治上指责和压制,硬要将他划为“资产阶级自由化”和“精神污染”。但另一方面,基于中国画的正统而又势力强大,很多没有传统功底又想挤进中国画阵营中的人,都纷纷投向周韶华,支持之,推崇之,鼓吹之。他们又团结起来,一齐努力,“乱了敌人(传统)”“锻炼了自己人”,传统派不得不重视了,到处反击,“周韶华一派”奋起抵抗,天下大乱,周韶华势力大盛,“于乱中夺得一把交椅”,他成为这一对抗传统势力中的首领。 如果不乱还是按传统的路子循序渐进,周韶华是夺不了这把交椅的,“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周韶华有了这把交椅,但传统一方仍然不能给他放交椅的位置。周韶华“从不在乎冷眼、白眼、侧眼和反目,坚持特立独行而义无反顾”(周韶华《入编者说》中语),“啪”的一声,他把交椅放在传统派的对面,“你不给我位置?给我位置我还不要呢?我自有位置。”他在对面,坐下来了。他并把吴冠中、刘国松等人也拉来另排座次,与传统派分庭抗礼了。更多的不懂传统而高举革新大旗的一批人自动地围拢到周韶华等人周围,他的“王国”也形成了,周韶华由“贼”而变为“王”,他的地位稳固了,可以咒骂,可以不服,但无法动摇了。从此,他不必再去拉拢别人,而别人要邀请他了,因为他已和传统派并立了。传统派至今不能容于周韶华,而周韶华也不愿加入传统派,他不是传统派的部属,而是“敌国”,“敌国”也是国,也要有外交关系,所以说他是“王”而不是“贼”了,周韶华成功了。任何人一旦进入“成功”的轨道中,便永远不会被甩出。所以,他的画集、文集到处出版,他的艺术馆也在家乡建立,各类美术会议也争相邀请他参加以壮声威。 尔后,周韶华不再乱天下了,他苦心招来的部下,也一一散去;《美术思潮》据说是被迫停刊,其实不被迫,也不必要了。“天下大乱”之后,便是“天下大治”,他在乱天下之中取得自己的地位,现在要巩固了,其一是继续多出作品,其二是继续团结主要力量如刘国松、吴冠中等,差不多有会必到,在大会上宣传自己的观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黄永玉是不屑于参加这个集团的,其实错了,黄永玉如果参加,影响会更大。有人说周韶华是“画坛大将“,他确有能力左右形势的。 有很多人问我:“周韶华的画是不是中国画?”有人说:“他的画没有中国画的特色,绝不能叫中国画,应该把他的画从中国画队伍中驱逐出去。”前一个问题,对于周韶华来说,是无所谓的。当年有人说黄永玉的画不是中国画,黄永玉回答:“我没有说我的画是中国画。”“那你的画是西洋画吗?”“我没有说我的画是西洋画。”“那你的画是什么画?”“我的画就叫画。”周韶华的画也可以就叫“画”。 至于“没有中国画的特色”,放下什么叫“中国画的特色”且不说,先说我们现在正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国家,这“中国特色”和美国特色不同,美国实行的是多党制,当总统要老百姓参加选举,谁的票多谁当总统,台湾也是多党制,也是全民选举,谁票多,谁当领导人。这台湾绝对不是我们说的“中国特色”,但你不能说台湾不是中国的,更不能把台湾驱逐出中国,相反要团结台湾,台湾永远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周韶华的画即使不是“中国画特色”,也是中国画的一部分。 老实说,周韶华的《黄河魂》、《狂澜交响曲》等作品还是很好的,《汉唐雄风系列》也有特色。他追求的是阳刚大气,雄强浑厚,他自己称“大视野、大胸襟、大气象、大格局”,这正是北方人的气质,也是中华民族在唐以前的审美倾向。 周韶华的其他作品,也有一部分看出来他不肯下太大功夫,横扫竖扫几笔,加几只鸟、鱼完事,这批画有的很粗糙,有的也确是“胡来”,但也看出他的聪明——总不与人同。 聪明且大聪明是任何一个成功者的基础,《人物志》有云:“夫圣贤之所美,莫美乎聪明。”(注:天以三光著其象,人以聪明邵其度),周韶华于1929年出生于山东荣成青木寨一个极其贫穷的农民家庭,从小失去父亲,8岁失去母亲,幼时靠偷听教师讲课,识了几个字,但好画。后来寄篱舅家,舅舅见他十分聪明,供他又上了三年学,便外出打工,受尽苦难和折磨,1941年1月,周韶华12岁,参加了八路军,在部队里当了文化教员,他还自学会看五线谱。后来在部队又上了一年学,解放军到了武汉,他就留在武汉,在文联工作,他认识到自己文化底子薄,就拼命读书认字,带着字典,查字典,问老师,几年时间,古今中外的很多名著,他都读完了。这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他甚至要做作家,要写书。被领导反对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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