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黑水之间，龙沙万里之域，有瑰奇谲诞之士焉。士姓翁，名长江，号羽公，生于长白山麓，吾友擅画者也。岁壬申，余客广州，有郎孑然一身，一笔，一囊，由北及南，倏忽万里，而临穗城，吾因识长江。亡何，长江远引矣，遂与阔别。暮云春树，时念故人，第音耗渺然耳。又十二载，吾辗转广西鬱州，友人告余曰：有翁长江者，画卓异，旅来城，先生见之否？吾大惊曰：此余故友也！亟与把晤，举吾杯，观其画，话契阔，一日夜吾复与别。辞行之际，长江不以余为无知，督序及余。因为序曰：

长江儿时家贫，志不向学，喜随乡邻走猎深山老林中，以观杀虎搏熊为常事。猎人行速路长，长江时或不能步武，乡邻置其崇山峻岭之间，使眠雪上。向暮，猎人返程，复携猎物及长江归。故其观山川人世，以自然为受命之符，天心所属，为人有冰雪味。十三龄，从乡师学画，如有异禀，入手成幅。方三年，技拔侪辈。心不自慊，别父母乡亲，负囊出关。历时三十春秋，举凡大江南北历山川城乡以千数，拜名师以百数，堪称天下山川吞八九，腹中人物容千百矣。近年又举玉趾于国门之外，飞埃及，登金字塔，真八方我闼，千古为侣。至于五岳四渎，又其庭户间物耳。游历既众，列国珍宝文物，古今大师书画，尽收眼底。既以历览人间艺术，人间艺术必有以报之。用是画艺大进，管城子直掷大师之阶。笔下每有所出，不识者往往指之曰：此必老叟所为也。吾谓虽老叟不足以比肩长江。以其游踪之广，识见之高，命运之沧桑，含黄把炭，解衣磅礴，极天下贲仑之气，选蠕之状，悉见之笔端而形诸腕下,惯常银须颟顸者，安足以方轨并驾哉！岁戊辰，年二十八，占全国金龙杯书画大奖赛鳌头，与王西京并受刘文西颁金奖。当是时，人见其画未见其人，以儒雅老者期之。及见其烂头粗服，萧然一郎，乃相顾失色。

  长江游历既久，磨难必夥。三十寒暑，人间鬼域，艰辛备尝，地狱天堂，有不堪言者。每道及此，泪潸潸下。然长江依然长江也，虽坎坷历尽，乃百折不挠。畸节卓行，时有所闻。为人静重简默，淡泊自甘，不慕荣利。平生无他长，亦不营俗务，独见笔墨辄喜动眉宇。纯乎以心思才力殉艺术者，差堪与圣贤仙佛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然其人迂僻傲岸，性不谐俗，从艺不可一世，睥睨百家，人亦以此忌之。豪于画，踬于遇，淹蹇不达。至今未能厕身中国美协之班。而其胸罗冰雪，不以进取为念，处之怡如也。人或问之，答曰：吾自画家耳，何用美协名为？

洎乎画风，似其行止，多移善变。每至一地，造一师，交一友，心有所动，画亦改弦更张。随意所向，迹之于纸，即别开生面。人言清代廖平精研群经，生平六绎，请移以论长江之画，遂不禁拍案叫绝。变则变也，其大写意则一以贯之。以其所养者深，所出者猛，人世间万事万物，遭逢则每欲一口吞之，落笔亦每欲一口吐之。故知其变中有不变。所变者画风，不变者画道也。以此，世人毁誉不一，依违有间，画家鄙夷不之省，仍一意孤行，痛绝甜俗一派，故足俯视余子。

君之大写意，繁简自有尺度，有法无法别具机轴。人或质其画理，亦执拗不少顾。鹿柴氏曰：“论画或尚繁，或尚简。繁非也，简非也。或贵有法，或贵无法，无法非也，终于有法更非也。”然则究何为胜？长江曰：“变胸有成竹为胸无成竹；变状物为心灵；变再现为表现；变古典为现代。”斯足以解俗人之惑也。其画大抵不泥于法,不滞于理。始必精研六法，直跻古人堂奥。而后蜕化町畦，自成杼轴，灵明洒脱，不挂一丝。要之，宇宙之内，造化无穷，长江亦造化赤子，彼胸襟能得大自在，自鸣天籁，亦全出乎天真自然耳。

羽公之画，其志在熔高古神韵、乡村情趣、文人雅致为一炉。兹三者同体，笔墨为其关钮。近年，国人起笔墨之争，正反两造交互攻讦，迄未偃息。羽公以文人画自居，且固守笔墨。观其拈毫，时或雷鸣飚驰，横扫云山；时或勾勒拿捏，雍容点染。其魄力之雄浑，功力之深厚，差可望宋元大家项背。而细绎其画蕴，则和平温厚，隽永旷夷，浑雅天成。盖其于人生茹涵既富，于笔墨三昧又别具神解，洞明真谛。是之谓有天姿而学足以副之，才足以运之。故其画洵足以深中乎人心也。

君客京师十年，其地向称繁华之薮，驵侩之所，纨绔之窟。附庸风雅谋其画者，户常满。彼多率尔展纸，不屑屑尽已所长，椟卖珠留，良可慨叹。然每当孤灯自照，澄怀静观，一洗尘肠，心契万妙，下笔则优入神仙洞天，不作世俗人想。得意之笔，使人临纸震慑，于十丈软红尘中别开一大光明澄澈境界。

所画人物，能萃百家之长，运以己意。或乘阴，或引牛，或俯读，或卧蕉，皆神情清纯，意态萧散，实画家精神家园之逍遥游也，亦西人所谓绝对自由也。山水虽未见江天万里之巨观，而一丘一壑，时复有致。极苍古处见其秀好，极点染处见其清空。其标举脉络，批导窾会，开合顺逆，经纬错综，颇得江山之助。宗炳有言：“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是以长江盘桓绸缪，形貌自运，每言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笔数尺，度百里之遥。故昆仑之崇，玄牝之灵，皆可托之乎楮叶。此画家山水所自昉也。

松、牛、人三事，尤其所擅长。画松出手刚狠，笔气纵横，抉择简净，不作猥琐纠曲之态，而雷战风撼、历古不磨之品格与松下二三高古老叟相映交辉。读画至此，人疑石涛作画家腕下鬼。二三老者似人似仙，如道如佛，见之令人想慕，知为羲皇上人，亦为天地具一眼孔。观其牛，角弯，蹄重，体枯，骨突，态憨，彷佛有言：千辛万苦，坎壈侘傺，于我何有哉！吾谓牛即画家自我写照，当不诬也。

书法之苍秀，亦堪称画家一绝。书与画屈曲填密，损益变化，章法配合，浑穆天成，燕雀铢两无毫发爽。画家自述每绘画，则运腕成风，片刻立就。惟题字濡忍难下，有数日不能着点墨者。平时题画，必穷日夜回复写二三字，方得其应得。然则画家之字究作何解？吾以为其图绘则母画也，其题字则母画中之子画也，其画则笔墨母子图也。

嗟呼，吾与羽公相识十余岁，而相处仅十余日。画家以良友视我，自述所历甘苦与时俗宗趋之弊，以至一己隐忧秘癖，坦白无少蓄。殆亦骐骥嘶鸣求伯乐，龙剑耀彩招雷公，士遇知已，不能自护其短。然相处苦短，参商异向，论画每相左，赏画互为矫激。画家不以为恨，犹属序于柴愚参鲁之人。可见其冰肌仙骨，临事不作是非好恶之想。庄子云：道在屎溺。吾笔虽不足以读羽公之画，亦足以鉴羽公之道。画有限，道无极。长江孤桐朗玉，自有天律，于画固一世之雄。然关心明月人千里，过眼烟云画一叉，吾今又将别之矣。心知长江来日方长，风云路阔。郎乎，国人待君久矣，子一旦技进于道，辉耀人间，吾笔冀分余润焉。是为序。

 

 

  甲申夏潢川曹其文于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