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娟
展现在蒋建国眼前的人生远没有一幅画那么美好,但蒋建国的眼里却无处不是画:房檐下、河堤边、云雾中、入海处……暴雨将至是画、雨过天晴是画,山中小憩是画、苍凉岁月也是画。
处处是画,于是时时都要画。蒋建国的画里全是“话”,走过的路、看过的景、吃过的苦,78年岁月里点点滴滴的幸福、苦闷、感动与喜悦都在其中。
可蒋建国说:“我不是一个专业美术工作者,只做了一辈子业余美术爱好者。”从小喜欢画画、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的蒋建国,的确没有做过一天专业画者,而是做了20年图书管理员,又做了8年博物馆馆员,在统战系统一干又是20年。
这样的人生,有故事。
出身名门,防空洞里学画画、美术院校学画画、深入生活学画画,因为喜欢所以投入
蒋建国是广东东莞虎门人,1935年出生在香港。其父蒋光鼐是著名爱国抗日将领,父亲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为其取名“建国”,对儿子寄托了“建设祖国”的殷殷期望。
个人的命运总是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蒋建国的童年是在动荡不安中度过的。父亲属于战场,很少有时间陪伴孩子们,偶尔带孩子们打了一次猎,蒋建国一直记到现在。“更多地接触父亲是在解放后,父亲很平和,家里孩子多,他对每个孩子都很好。”
香港、韶关、广州、北京……辗转中,蒋建国渐渐长大,“我从小就喜欢画画,抗战时期在防空洞里画。读书时期,美术老师教我们用柳枝烧成木炭画写生。无论是在广州读初中、还是在北京读高中时,都有很好的美术老师,那时我是美工组的骨干。”“小学上木刻课,太认真所以很用力,不小心伤了手,至今留有一道疤痕。”
1953年,18岁的蒋建国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成为五年制班第一届学生。第一年初步了解油画、国画、版画、雕塑等课程后,二年级开始分系,蒋建国选择了版画系,跟着黄永玉先生从木刻的单刀练习开始,然后是套色木刻、水印木刻……用了两年时间学习。系主任李桦十分重视速写,亲自带速写课,他强调生活是创作的源泉,速写是生活与创作之间的桥梁。
蒋建国热爱所学专业,又受到了许多名师的指点,因此在学习上是勤奋的,全身心投入的。京郊体验生活、白洋淀体验生活、回到故乡参加生产劳动……然而1957年的一封电报将蒋建国从边远农村召回学校,被南方的烈日晒焦的皮肤还在脱皮,稀里糊涂就成了“反右”运动的斗争对象。
在甘廿年,一个在海边长大的人长期生活在了黄土高原,允许画画是最大的乐趣
1959年3月,蒋建国毕业分配至甘肃省图书馆。那时的兰州还很落后,蒋建国清楚记得喝水要用毛驴车到黄河边去拉。生活条件的艰苦蒋建国很快适应,工作中的处境也非不可忍受,只要还可以画画。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蒋建国深知只要有段时间不画,手生了,再恢复起来就很难。他担心遇到这种“手生了”的困难,因此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努力。
落后的西北,在蒋建国眼里不仅是生活,也都是画面:《从小西湖看兰工坪》《白塔山》《兰州郊区一景》《刘家堡之晨》《金城关黄河落日》等,这一幅幅保留至今的兰州旧日风景,都是他挤出休息时间完成的作品。
困难时期那几年,下乡劳动的机会很多。蒋建国喜欢下乡,这让他有机会深入基层了解社会,也让他领略了甘肃美丽的自然风光。外出劳动时,蒋建国习惯背一个小小的军用挎包,内装一个调色盒,几管水彩、水粉颜料,几支笔,一个军用水壶,一个小搪瓷缸,一个装有几张纸的硬皮夹子。
劳动途中完成的画作都很“袖珍”,一幅名为《拉猪之行》的作品尺寸仅6cm×7.5cm,《拉猪之行》系列作品共有4幅,完成于1960年,是蒋建国和同事周丕显用架子车从兰州去农场拉猪的途中完成的,“路上用了五天四夜,途中在农民家借宿,七八个人同盖一床破被。一路上走走停停,记录下不少东西。”
这样的作品有很多。《刘家峡下的黄河水车》也画于饿肚子的1960年,蒋建国奉命到刘家峡水库作图书宣传工作搞图片展览,“工地食堂供应紧张,饿急了,跟同事挖野菜充饥,苦蕨菜用开水烫过,加点盐一拌吃起来真香。可是麸皮馒头吃了腹痛便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富有西北特色的黄河水车,蒋建国还是忍不住画了下来。
画于1962年的《苦水河》,是一条会宁冯家堡的河。蒋建国曾用这条河里的水洗头,打上肥皂后不起泡,头发变成一缕一缕的,“用舌尖尝一下,水是苦的。”
从兰州去临洮,车坏在七道梁,于是就有了《七道梁》;等待渡船时就有了《靖远渡口》;一天辛苦劳动之后,就有了《荒寂》《旷野》……画完了回到住处,蒋建国用图钉把画挂在墙上,自我欣赏一两天找毛病,然后再收起来。“几十年时间,只有极少数人看过我的写生画。”
一个偶然的机会,北京自然博物馆看到了蒋建国为甘肃省林业局画的《甘肃省珍贵动物图谱》,提出借调蒋建国到北京自然博物馆工作。
1979年年初,蒋建国调至北京工作。24岁到44岁,蒋建国生命中最美好的20年时光留在了甘肃。
回首往事,苦和累都已淡忘,美好温暖的记忆历久弥新
2013年5月中旬,天安门广场一侧,中山公园内的北京市政协院里,银发满头的蒋建国拿出一本画册——《蒋建国画集》,轻声说:“全都在这里了。”
这是蒋建国唯一的一本个人画集,一生的主要作品按时间顺序全部融于一册,沉甸甸地厚重。封面是丝网版画《苍凉》:劲风中的芦苇、孑然挺立的枯树,一幅作品,一时心境。
回到北京后,蒋建国又画了很多画:黄山十八盘、蓬莱三岛、桐庐富春江、杜甫草堂之竹林……他说:“如果天天能对着大自然写生,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中国那么大,几辈子也画不完。”
然而蒋建国仍然只是一名业余美术工作者,当年那么热爱美术的青年、历尽磨难也要画下人生况味的中年、直到华发丛生依旧要画出“金石味线条”的老人,从没有在专业创作单位工作过一天。
这一本收集了手头上历尽劫波残存下来的画作的画册,蒋建国说“留着自己看看,引起对过去生活的一点回忆。”
画家朱乃正在画册序言中写道,“这些整合起来的作品,闪出了真朴光彩,记录了一个时代、一代人的历史,那是一卷坎坷多舛的人生图画。这就是他作为一个画家在古稀以后出版的唯一一本画集的意义。”
美术评论家孙克说:“翻阅画页,勾起我50年前在大西北经历过的生活回忆。在他的画页题目下方,有一些简短的文字说明,记下了画家当年的心迹历程,这些画面的提示,更像是画家借此在人生路边为自己铭刻的碑文。”
雕塑家孙新周看到画册,专门写了一封信给蒋建国:“每一幅作品都浸透着作者陶醉在自然之美中的,对大地的深深之爱,这是心灵的歌唱。虽然有的感到有点悲凉,但不令人悲戚,能让人感到那是对逝去的艰苦岁月的沉吟,能看到穿越其间那种顽强的生命闪光……在大西北的壮美大自然中,一个受伤灵魂找到了栖息地。”
一页页轻轻翻过,仿佛一年年时光悄悄在指尖流逝。合拢画页,蒋建国说:“离开甘肃35年了,有机会我想回去看看。在甘肃的20年是我最美好的时光,那里的人很纯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都有人帮我,不会忘记甘肃。早在1978年,《甘肃日报》就曾刊登过我的一幅画,很感谢。”蒋建国说,回想过去,苦和累很容易忘,但美好的会记得更久。他不会忘记老乡那碗配着比盐还咸的韭菜的臊子面、不会忘记劳动间隙画上几笔的幸福……
铭刻了青春记忆的苍茫西北,终是令他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