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汉波
中国画,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其文化价值观往往通过作者的品操、学养、个性、笔墨、境界等元素显现于画面,容量不可谓不大。因而,对一个中国画家,尤其是像余任天这样杰出画家的个案研究,不仅要研究其作为主体的绘画艺术,倘能从纵(与民族的传统文化、浙江地域文脉及余所处的时代背景相联结)横(余之诗、书、画、印、鉴、论的综合考察)两条线索上,作延伸性发掘,或许对于解读余任天本色的、有遗憾的人生轨迹,进而认知其文化品性与艺术底蕴,会有另一番天地。
品 性
知人论艺是中国传统文化品鉴的正道。若言为心声,书为心画,必先有人品而后有艺品。这人字,一撇一捺,以手写,容易;以心写,难矣。作为中国传统艺术气格中的人,主旨应是指人的品性——品格、个性、性情。品格往往通过德操、交游、人生态度、精神面貌等方面表现出来。余任天的品格,可用一“厚”字论之。不妨从三方面印证:一是待人厚道。不汲汲于得失,你敬我一尺,我报你一丈。与同时代的潘天寿、沙孟海、陆维钊、诸乐三、程十发诸先生交往,坦荡虚怀,彼此欣赏,不问是非,有古君子之风。与中青年一辈相处,不论职位高低,皆殷殷相待。求画者常以好画与之,或曰“喜欢就看看挂挂,不喜欢可抹桌子。”问艺者多与真渔,倾囊以授。二是功利来袭时,化厚为淡,耐得寂寞。艺术的寂寞是一种境界,非修炼到家者断难以承受。省里领导想见他、刘海粟也约见过他两次、电视台准备为他拍专题,皆一一谢绝。有人说他迂,这迂却换来身外寂寞、内心清静。移之笔下,便生出一派宁静、风雅之气,恰似“天庐”,一“任自然”。(1)余任天讷于言辞,晚年耳重目疾,便自嘲:“讷于言能少交接,耳渐聋而不听传闻是非,眼渐盲便不觉世态炎凉。”又说:“广大红尘,花花世界,名利纷繁、欲壑难填,若不‘瞎’不‘聋’,如何蓄意用心?”(2)这几句话,看似寻常言语,实意味深长。这种“寂寞楼居四十年”的心境,在其绝笔《竹风清送暗香来》的梅竹图中又一次找到归宿——梅傲骨,竹清风,无意苦争春,只有香如故。三是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不冷眼袖手,亟借手中刀笔,弘扬国粹,寄情山河,托物言志,宣传抗日,一伸爱国心迹,此德性中之大者也。1939年,余任天在其任教的诸暨枫桥大东小学内外墙上,绘制过多幅抗日壁画,以鼓舞斗志,观者甚众。又于枫桥镇上,举办生平第一次个人画展,其中的抗战人物画《八百壮士造像》、《出发》颇具感染力。诗则写“骅骝历块汗流血,壮士舍生不为家,咫尺战场悬素壁,时闻冲杀卷风沙”。“极目山川非故国,伤心草木含倭仇。溪山一幅殷勤寄,不是为君作卧游。”(3)印则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光复河山”、“禹甸重光,卿云复旦”(4)等。甚至给四个儿子的取名——余抗、余胜、余建、余成,亦寓“抗战必胜,建国必成”之意,可证其殷殷爱国情怀。艺虽小道,本无关多少国计民生,在这里,小道之艺已不可以小道计,画家的品格得以升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传统的文脉在余任天笔下贯通、延伸。
说到余任天的个性,我以为可用一“直”字概之,即性格中多含刚健、硬朗之气。人的个性并非天生,其形成的过程中,大抵受地域的文化传统、地理环境、生产方式及社会风气的影响。传统浙江文化的流变,起作用的是吴越本土文化与北方移民文化两条线索,加之主流的农业生产方式,耕读传家的社会风气的习染,遂使浙人生出山刚水柔两种主流性格:浙西(杭嘉湖一带)多水近吴,人性偏柔;浙东多山宗越,人多偏刚,尤以台州、诸暨两地为甚。若“台州人的硬气”(鲁迅语),前有方孝孺,后有柔石、潘天寿可为代表。潘天寿先生,面如重枣,发似钢针,喜食炒年糕,其性情中多蕴敦厚、刚毅、倔强之气,发而为画,画中自有“一味霸悍”、至大至刚之气溢出。诸暨余任天,出生于山间乡野,故里人禀性直率、豪爽、仗义,又有书画前贤王冕、杨维桢、陈洪绶有率在先,积习成性,便铸成一副刚直、厚朴的架式。性之所至,作诗则“蓬蓬云气出,吃没观音峰,惟余眼前地,一我一株松”;书联则“结交青松枝,砥行碧山石”;凿印则“强其骨”,“宠为下”,并说:“我性格是直的,印章中的字,笔画线条也喜欢直,这是本性难改”(5);写画则以草书入骨涵韵,自有一种磊落不平之气氤氲其间。他认为:“人不可无倔强之性,不然则懦弱谄媚矣,书画上尤须有倔强之气。倔强之气,即创造精神也。”(6)如果说传统浙派山水多的是刚硬与狂放,那末到了余任天那里,于清刚之外,以草书与诗书画印的通会蕴其气韵,所画少了一分板结与直露,平添一分内敛与灵动。
子曰:“刚毅木讷者,近仁”,而“仁者乐山”。以此喻余任天,不亦可乎?
艺 概
浙江中国画,上接明清传统,下承海派余绪。尚文、尚水、尚笔墨,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使然。尚文者,即求诗书画印之通也。以笔者苛见,此通,不仅指会通,高在会通后的专精,即其诗、书、印与诗人、书家、印人之诗、书、印并列,足可等量齐观而略不逊色。以此观照余任天,其诗书画印皆戛戛独造,自成家数,堪称现代浙江中国画家的绝响。
余任天17岁学作诗,初得故里镇上黄闲云先生指点,从现存两首早期的诗看,应是受李太白影响。及长,眼界渐开,诗喜读老杜大小李,于乡前辈王元章、杨铁崖、陈老莲诗亦多披览,再上溯汉魏,向往陶渊明平白晓畅,恬淡清新的田园境界。他一生勤于吟哦,出句快捷,遗诗二千余首。从现存的《归汉室诗钞》及已刊布的部分诗看,主要有感时、咏物,题画论艺诗三类,以题画诗为多为好。读余诗,没有高古渊深的用典,也没有佶倔聱牙的僻句,为求直白、自然、口语化之诗风,甚至不惜失粘出韵,有悖平仄。余诗诗风清正,了无花前月下晓风杨柳的柔唱,更无强颜作笑,无病呻吟的迂句。无论情、意、理、趣、境,皆诗心、诗志之所出。“诗者,志之所至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7)此古今诗人之同气相求者也。“每于画里寄诗情,雨后看山思更清,随意拈来多好句,偶然写去气浑成。”画就诗成,诗就画成,诗情画意,偶然中有必然。“名山未遂遍游屐,雁荡天台一到之,风物故山最亲切,少年画到白头时。”名山未游是怅然,移写故山风物,“少年画到白头时”是幸然,“一切景语皆情语”是也。“倪王画法至今陈,病目何能创作新,下笔老来生硬甚,却成浙派末流人。”无奈?自谦?了了数句,表达了继承与创新的艺术志趣。“一艺功成岂偶然,人工天分两相连,还须滋养源头水,寂寞楼居四十年。”此诗广为传诵,语意平实,却蕴含哲理,是一生艺术实践的总结,也是对后来者的诚挚告诫。可用“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句喻之。
余任天以画家名世,却一生浸淫书法。他的字深入于传统,又独具自家面貌。我的浅观,余字以手札、对联、草书见长,尤以草书为其最用心会心处。对于传统的师法,余任天有自己的取舍识见。早岁筑基颜字,于《麻姑仙坛记》临习尤勤,得平正、宽博的架子。抗战客居龙泉,作有计划的临抚,留意于汉魏诸碑。40岁以后,对陈洪绶产生浓厚兴趣,以为陈洪绶的书法在董其昌之上,凡片纸只字影印木刻无不收罗研习。从现存作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不少书法、画跋中,我们看到余任天写的一手陈洪绶体,颇得老莲清挺,古朴风骨。五十以后目疾,始习草书,后眼病加重,正书一路已基本不写,便专意于草书。书法中以草书为最难。余之草书有前半生正书打底,再吸取二王、旭素、黄山谷、祝枝山的营养,并从田径赛、篮球赛、越剧中受启悟。首先追求精熟。因惜纸,每于横长劣宣上一写再写,墨写干了用水写,水干了又用墨写。久之,纸上字迹重叠、墨迹斑斑,其苦心孤诣,岂可与常人道哉。其次崇尚圆转。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用笔圆转则迥环妩媚,贯气畅达。再是向往空白。知白守黑为天下式。余任天对于草书的空白问题深有会心。他认为:“草书大都大小参差,或如担夫争道,揖让左右,或如老少入市,大小不同,其得力传神处,全在空白呼应。”又说:“书法要写得开张。笔势愈开张,则字中空白愈多,空白愈多,则气势愈觉得宏大,方是大家的风度。”(8)上述理念,落实到创作实践中,通过笔线的轻重、徐疾、虚实、浓枯、疏密等,呈现为一字之内、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乃至整幅的空白匠心。观余任天草书,画意书韵,离合跌荡。笔线刚中蕴柔,疾涩老辣,于个性中透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草圣一峰又一峰,至今谁是出群雄,会心不到颠狂处,退笔成山未是工。”这是余的自信,不难见出其草书所达到的高度。
纵观余任天一生的中国画创作轨迹,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40岁之前为师古期。从少年时代的自学自画,到临习《芥子园画谱》,及进美术学校学素描、色彩,再转而师法费晓楼、陈洪绶、任伯年、王石谷诸家,打下了中国画的造型与笔墨根底。题材上以高士、仕女为多,兼及山水。注重用笔,较写实,有小写意的作派,如《怀素书蕉》、《达摩面壁》、《泽畔行吟》、《诸暨斗岩》等。40至60岁为探索期。正值壮年,精力旺盛。生活趋稳定,又被聘为浙江省国画创作研究室第一位拿工资的专业画家,心情亦佳,创作激情高涨。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我国美术领域受苏联影响,走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主张文艺服务于人民大众,反映新时代,反映现实生活,倡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作为一位有文化自觉与社会责任感的画家,余任天自不甘落后,与同时代的其他画家一起,走出画室,面向生活。多次赴雁荡、天台、富春、四明诸山写生,搜集素材,并创作出大量富有时代气息,又具浙地地域特点的山水画(值得一提的是,此期余任天所作点景人物亦因时而变,或行军、或探矿、或伐木,姿态生动,与主体山水新貌相谐)。其中的新安江水电站、天台山石梁飞瀑、富春江严子陵钓台等题材,一画再画,且多巨帧大作,尤以曾经挂于北京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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