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1937年夏,余于南京考入国立戏剧学校之第三届。时当民族抗战初起,四海翻腾,人心激奋。不久学校搬迁三湘,新老师生纷纷至长沙报到。乃于此际得识学长陈君永倞,时为秋十月间,地则长沙稻谷仓临时校址也。 永倞学长湘人,剧校第一届之高才生,专攻舞台美术,兼习导演,成绩斐然;1937年毕业后即被留校参加研究实验部工作。吾济新生,入学后均需追随一、二届返校学长,学习各种舞台工艺,参加街头剧之演出。当时在校者除永倞学长外.尚有蔡君松龄、石君莲馨(联星)、王君大化、骆君文宏(骆文)等30余人,对吾等后学谆谆善诱,关怀备至;永倞学长系当地人士,对吾等尤为关切。同学友爱,弦歌不绝,虽战时生活艰苦,游子飘零,亦觉舒畅。三阅月之后,学校再以木帆数艘经湘江,入洞庭,转宜昌,至重庆。永倞学长转任教员。春风化雨,诲人不倦,虽曰同窗,亦师长焉。 永倞学长自入学后随校辗转14年,共其始终;亦学亦教,亦舞美亦导演,在校时间之久,历届千余师生中为第一。且于40年代之初,遇四届同学冀君淑平,百世修行,天缘巧合.互为爱俘而白头偕老,乃剧校之佳话也。永倞学长为校长余公上沅之得力股肱,对母校之贡献良多;然得此佳侣,母校之于学长亦厚矣。余于1941年离校,与学长睽违甚久。粉碎“四人帮”以来,则时通音讯,常相过从,年齿日长,互知渐深;惜终未长相共事,旦夕切磋,时聆教益,常引为憾也。 今岁之春,永倞学长示知,云已于近年所作诗词千余首中选其十一,付印《陶然吟》诗集,嘱余为之序。噫!迩来余虽于剧界诸集会中时见永倞学长兴来之作,知其性耽吟咏,佳作迭出,殊未料及耕耘如此之勤,果实如此之丰也。然命序于我,乃诗词门外之盲人,岂非步入误区乎!无奈学长之命不敢辞,既蒙垂青,虽赧颜亦当勉力为之,惶惶然而又欣欣然。 拜读华章一过,不觉惊喜拍案。盖诗词之作,贵在情感之真挚,立意之高善与夫境界、文字之优美,三者缺一不可。学长诸篇,自不必誉之为满树桃李,朵朵艳丽,更不应张狂大言,字字珠巩,但情真意善辞美三者兼具之作确不在少数。诗人胸怀广远,心注八方,国事之重,友情之深,家庭之爱,花鸟之微,无不聚向心头,挥上笔尖。集中词多于诗,短词小令多于长调,风格大都轻灵复隽永,朴素而清秀。时亦有壮语抒怀,盖时势使然,自是真情。其最可珍者,乃在于所有内容均系生活之火花,时代之光影,感情如龙睛之一点,意境似花蕾之渐开。是以真率流畅,极少用典。有感而发,绝无自作多情之虚假;铺陈形象,更无唯美词藻之堆砌。试举余特喜者三首为例: 蝶恋花·燕失巢 春暮夏初晴几许 燕子迟回 窗锁无人语 檐里年年育儿女 今朝何故重门拒 楼外徘徊寻住所 欲上层楼 雀占奴家处 唯有呢喃期赐予 但求生下一双去 浪淘沙·二环新貌 藤叶满街坊 市菊飘香 立交桥架二环长 一盏红灯都不见 高速名扬 改道古城墙 正绕中央 东西南北枕新妆 恰似彩虹镶绿地 处处花黄 江城子·歌 一辛孙生日 十年尾巴又长长 短发光 易梳妆 挂好钥匙 结伴到课堂 中午学校用顿饭 荤与素 富营养 坚持治病喝药汤 忌吃腥 自刚强 作业一完 赶紧上琴忙 爸到东瀛访问去 奶照看 窝头香 如此等等,皆甚富新意,出自天然。以立交桥入词,见诗人欢呼首都建设之热忱;写燕儿、弱女之神态,显诗人爱怜幼小之温馨;赤心流露.情趣盎然,洵佳作也。 然披览击节之余,深感令余意动神摇、震震于心者,更在文字之外焉。遥想七老八十之衰翁,孜孜矻矻,反反复复:字斟句酌,如贾浪仙之苦吟推敲;述情达意,学杜工部之千锤百炼。想必时有茫然束手之苦,亦有神来忘形之乐。日复日,年复年,锲而不舍,沉湎其中,此乃何等执着钻研之精神耶!且老翁诗词,老妪书画,暮年琴瑟,岁月得以充实,比翼齐飞,生命焕发光彩。诚如永倞学长所言,此乃老少年之乐观心境,为新社会之美好结晶。令人感佩,令人心醉。 永倞学长于1949年上海解放后不久即应邀来京参加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之创建,专事舞美设计。80年代以来复任中国舞台美术学会领导多年,为舞美学界之耆宿大家,为中国戏剧艺术奉献终身,成就昭昭.德望赫赫,诗词特其余事耳。然以对专业攻关之毅力用之于业余爱好.虽云怡情养性,是亦老人一生性格风采之反映也。 我剧界擅韵语者自田汉前辈起代不乏人,唯舞美方面似尚少见,永倞学长其率先者乎。谨祝学长贾其佘勇,再上层楼,昂昂然向二千首稳步进军;并愿我剧界离退诸老皆能如过海之仙,各织其锦,各添其花,垂垂不老,各显其能。发扬戏剧队伍老有所为之传统,点染祖国红绿万里之山河,实所深盼焉。 (文:刘厚生 199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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