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话说岭南军旅画家曾宪锦。宪锦是我同乡,两邻间不足一二里路;又,宪锦是我的双料师弟,先是我的第二母校潮安第二中学学弟,后,又是我的第三母校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学弟。有了这三重关系,他毕业分配到广州空军之后,我们的交往便多了起来。 若为宪锦其人画像,大约如是:锦,粤东潮州人氏也,少小家贫,然锦天性酷爱丹青,二九之龄从军后,一手持枪,一手握笔,遂露头角焉;其后,考入京师之军队艺术学院,师从刘大为氏,积二度春秋之艰辛,而有出类拔萃之成绩,乃于翌年,办个人画展于京师,获赞誉于同侪。 南归客穗城后,以北派之风骨,加以南派之丰肌,经有年,其山水画,风格见矣。又,锦性豪爽,广交豪杰,遍访名师,故其画也,营养不拘一家。又,锦甚能酒,三巡过后,于微醺醺之际,横涂竖抹,则常有惊人之笔,每每酒醒,自己亦惊诧,问客:此何人所画,浑然如此!神矣! 以上是一个小小的人物素描。 二、关于中国山水画法式。宪锦亦能人物,但赖以安身之命的,仍然是山水一道。 考诸中国山水画,远源当肇端于史前岩画,初源则见诸汉魏二晋壁画墓画之人物背景,正源当汪洋恣肆于李唐;唐人张彦远已有北南刚柔画风之辨,经五百年,至清中叶,董其昌乃分南宗北派之藩篱。自是,山水北刚南柔之说,为世所认可。简单说,以范宽为代表的活动在北岳恒山一带的画家,以北方多石多硬皴的山川为范本,形成斧劈之类雄健之画法;而王维虽是泾渭间人,但其晚年隐居山水温润的山林之间,又王维信佛,性平静,擅诗,以秀山媚水为美,故其山水画风貌,以温润示人,董北苑遂以王维以南宗之祖焉。范、王以下,南北二宗,脉络了了,后世之山水画人,乃有刚柔二种风格,仿佛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此其一也,言中国山水简史及其刚柔二派大要。 但若把眼光更放开,则世界之山水画,有东西二系。欧美西人的山水画,远古几与中国同源,也是始于上古岩画,作为人物或走兽的背景而存在,故,西画的童年,乃是以线条刻划为主。至中世纪,油画颜料发明后,西人的画作,多以《圣经》神话人物为题材,其标准,以肖似为最高境界,渐渐以块面和颜色取代了早期的线条刻划,乃至于十九世纪中叶,照相术在欧洲被发明后,“肖似”之画术,远不及照相之技术更近似实物,以“肖似”为神技的欧美画家,饭碗危险了,于是,一批先锋的年轻画家将目投向东方,其时正是清廷行闭关锁国政策时,中国绘画不为西人所熟悉,故欧洲先锋画家于日本线刻的木板浮世绘中大获灵感,由是,西画与东画,似乎又异途同归矣。 但是,形近而神非,中国画固然以笔墨线条区别于西方画,但更异然的,是绘画哲学,西方的山水,仍以求“形似”为下意识,而中画,则自始至终,以“神似”为第一要义,因此,中国画所欣赏的,一则意境神韵为先,二则意境与神韵,不独见于图式,亦见过绘画全过程的“笔”(毛笔书写的线条)“墨”(毛笔涂抹的块面)技法的浑然一体的运用。 中国画的这一特点,可以打两个比方。其一,旧时市井中有吹“糖人”的艺匠,匠人用红糖白糖所做的糖人,是小孩子爱吃的食品,但更吸引小孩子的,是制作糖人过程玩魔术般的极有趣味的过程。其二,广东潮州菜中有一道“雀巢果仁”,雀巢用油炸芋条所做,本是装载果仁的容器,但这“容器”,也是十分好吃的佳肴。 中国画的笔墨,在绘画过程,有如做各式糖人;在欣赏过程,则有如吃“芋条雀巢”,这种“形式即内容”甚至“形式大于内容”的特点,正是西画所没有的。 三、曾宪锦山水画的笔墨趣味。上面说中国画的“南北”与“东西”之比较,为的便是此节要说的根据。 看宪锦的山水画,固然也看其意境和图式,但第一的,我个人认为,是看他的笔墨。 宪锦少年的师心自悟和青年的院校深造,所给予他的训练,是极全面的,用我开玩笑的话来说,山水画的十八般武器,他什么都会,不论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张飞的丈二蛇矛,都可以使得呼啸声风,这是当今许多“风格化”青年画家所望尘莫及的,过早“风格化”的青年画家们,专攻一招一式,有如打醉拳或螳螂拳,好看固然好看,但套路太窄,功夫不扎实,真的对打起来,许多姿势“银样蜡枪头”,使不了几下,更遑论换大刀长矛了。 写到这里,文章便可以收尾了:曾宪锦的山水画,源自古法,唐工清意兼收,北派南宗并辔,古法今法通溶,此其一也;其二,看宪锦的山水,第一先看他的技术,技术又先看他的笔墨,或疏朗,或密集,或清秀,或浑滋,或工整,或写意,笔笔皆有来历,这更是潮菜,不仅有果仁或虾仁,更有包装虾仁果仁的“雀巢”,每根油炸芋条都是香喷喷的。 当然,笔墨之上,宪锦山水的图式,也常常可圈可点;意境也常常可琢可磨。但后二者,乃是他近乎着力的要点,更是他今后加倍着力的重点。 在绘画上,宪锦应是我的老师,看他绘画过程如制糖人一般,令人眼花缭乱的身段,实在令我感叹。 以上评论,只是站在“妙高峰顶”,由近及远,期待他未来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更美妙的佳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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