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5日吴冠中大师离去,留给生者的除了无尽的缅怀,还有重新认识已逝者的机会。在这种集体缅怀的过程中,逝者仿佛重生。吴冠中是谁?也许直到今天,很多普通百姓还只知其名,不知其人。也许在听完了各方名家的追思和赞誉之后,人们心中的形象依然不那么鲜活。那么,就让吴冠中自己来吐露心声。他的画由心生,文如其人,才华和哲思,谦逊和尖锐,倔强和无私,全都跃然纸上。 关于官办体制: 因体制之故,美协等文化团体带有严重的官方色彩。其虽然不是行政机构,却对艺术家的艺术创作具有足够的决定权。一个艺术家进会不容易,退会也被视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其实已使协会的味道变馊了。由于协会成了准行政机构,不管某一个地方的某类艺术是否有足够的基础,也要一层层组建相应的协会,并且安排足够的脱产人员。由于协会会员成了一种身份标签,一些在专业上并无建树的人员也以进入协会为荣,有的还当了协会的领导。 2007年,吴冠中提出了“取消美协、画院”的主张,引起了激烈的争论,相关机构更是对其作出了反击。但面对高压,吴老并没有退缩,他像一个战士一样勇敢地揭露着画坛上的不正之风。 2008年初,吴先生在接受采访时,再一次批评美协等团体“就是一个衙门,养了许多官僚”。 解读:他率先提出以“奖”代“养”的观点直指当今艺术体制。将“养”作者、“协会”的皇粮收回,转用于奖,奖作品,奖杰出的作者,奖杰出的某个展览或作出了成绩的某个协会,收购作品,多建美术馆,让真正优秀作品必有出路,作者只须为创作奋斗,流血,付出身家性命,毋须向协会、画院寻求进身之阶。······只盼建立公平正义的奖励制度。 关于艺术创作: 要传统化还是要现代化?在他七十多岁了,他还是喊出了笔墨等于零的口号,引起了中国美术界绵延六、七年的争论。他说笔墨等于零,无外是说中国画不必躺在笔墨技巧的陈腐里做复兴美梦,应该突破传统。吴冠中认为:拿传统给人看,要拿出更好的现代的、我们创造出的新传统,光靠祖宗的关怀不行。绘画本身是靠形式、靠视觉来解释的,而不是靠文字解释。由此可见,吴冠中真正用意是靠近普通读者,让大众理解他,读懂他的艺术行为。 我国传统绘画大都用笔、墨绘在纸或绢上,笔与墨是表现手法中的主体,因之评画必然涉及笔墨。逐渐,舍本求末,人们往往孤立地评论笔墨。喧宾夺主,笔墨倒反成了作品优劣的标准。 屋漏痕因缓慢前进中不断遇到阻力,其线之轨迹显得苍劲坚挺,用这种线表现老梅干枝、悬崖石壁、孤松矮屋之类别有风格,但它替代不了米家云山湿漉漉的点或倪云林的细瘦俏巧的轻盈之线。若优若劣?对这些早有定评的手法大概大家都承认是好笔墨。但笔墨只是奴才,它绝对奴役于作者思想情绪的表达,情思在发展,作为奴才的笔墨手法永远跟着变换形态,无从考虑将呈现何种体态面貌。也许将被咒骂失去了笔墨,其实失去的只是笔墨的旧时形式,真正该反思的应是作品的整体形态及其内涵是否反映了新的时代风貌。 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 艺术起源于求共鸣,我追求全世界的共鸣,更重视十几亿中华儿女的共鸣,这是我探索油画民族化和中国画现代化的初衷,这初衷至死不改了。在油画中结合中国情意和人民的审美情趣,便不自觉吸收了线造型和人民喜闻乐见的色调。我的油画渐趋向强调黑白,追求单纯和韵味,这就更接近水墨画的门庭了,因此索性就运用水墨工具来挥写胸中块垒。 我有两个观众,一是西方的大师,二是中国老百姓。二者之间差距太大了,如何适应?是人情的关联。我的画一是求美感,二是求意境,有了这二者我才动笔画。 学生时代撕毁大量习作,那是寻常情况,未必触动心弦。后来我在创作中也经常自毁作品。我毁掉了不满意的画,感到舒畅些,因为那些无可救药的“成品”会不断啮咬我的心。对于自己的艺术价值不高的劣画,我一定要毁掉。我生命末日之前,还将大量创作,大量毁灭,愿创作多于毁灭! 解读:融通中西的画家很多,但吴冠中才是真正的高峰。他比林风眠走得更深,有更多创造性。他的中国水墨画力求创新,油画力求民族特色,在这两个方向上都走得很远,但核心处又秉持着中国人特有的诗意,这才是他“融通中西”的真正意义。 关于艺术教育: 如今美术院校都设中国画、油画、版画等系,其实是事先规定了每个年轻人的前途,有点拉郎配的性质,忘记了艺术是发展感情的事业,需恋爱自由,但必须到一定阶段才能掌握自由恋爱。因此院校中宜设多种素描、油画、国画、雕塑等工作室,学生必修素描、油画和国画,但可选择其中任何工作室,并同时应选修雕塑、建筑、音乐、文学等等课程,这样每个学生自己属于自己的系,就像在丰盛的自助餐前,各自依照自己的胃口搭配自己的营养。那些谁都不吃的菜则必然渐渐淘汰,促其淘汰。四五年的大学学习只能也必须打下广泛的审美基础,到研究班时再对专业深入研究。40年、50年、60年风雨中能成长一位杰出的艺术家便是国家的荣幸,美术院校只是苗圃,绝不可能是艺术家的速成班,不要培养侏儒! 我亦从过不少教师,从老师学技,学艺,当然也感谢授技的老师。但艺术中的“技”无定规,技永远随着感受之异而变异,若师只以定规之技授徒,陈陈相因,易流于宗派与程式,束缚了后学者的发展;我更铭感启发我在艺海中识别航向的老师。青年时代,我曾对某些局限于传技的教师感到不满,崇敬善于启发艺术感受的吴大羽老师,吴老师却说:“贼(害)人者常是师,信人亦足以自误。”我想,学艺中的叛逆性确是难能可贵的积极因素。 美术教师主要是教美之术,讲授形式美的规律和法则。数十年来,在谈及形式便被批为形式主义的恶劣环境中谁又愿当普罗米修斯呵!教学内容无非是比着对象描画的“画术”,堂而皇之所谓“写实主义”者也!好心的教师认为到高年级可谈点形式,这好比吃饱饭后才可以尝杯咖啡或冰淇淋!但我不知道从抄袭对象的“写实”到表达情绪的艺术美之间有没有吊桥! 而对于艺术院校的教师,吴冠中照样批评得不留情面:“现在很多大学老师不称职,一定要毫不客气地淘汰。大学之大,不在于大楼,而在于大师。现在大学都搞综合化,理工科学校都在搞美术学院、艺术学院,老师要评职称,学生要拿文凭,都掏钱在刊物上买版面发作品。全世界很多美术家都没有学位、文凭这些头衔,什么艺术硕士、艺术博士,都比不上作品。” 艺术院校文化课要求太低决定了大学只能培养出工匠,培养不出艺术家。 解读:吴冠中认为形式美是美术教学的主要内容,描画对象的能力只是绘画手法之一,它始终是辅助捕捉对象美感的手段,居于从属地位。而如何认识、理解对象的美感,分析并掌握构成其美感的形式因素,应是美术教学的一个重要环节,美术院校学生的主食! 关于市场价值: 有人曾简单统计了一下,他的画作近年在市场上拍卖总额达到16亿港元。据统计,自2000年以来,吴冠中各类作品总成交1417件、均价高达125万元。他17.8亿元的总成交额,在中国古今所有画家中,仅以0.4亿元之差逊于齐白石。其画作的单价也相当惊人,500万元以上的共计50件次,1000万元以上的共计9件次。 我从来没有炒作过。很多画家在炒作。他们都自己在标价,你标多少,我标多少,这毫无意义。东西好不好,自己最明白。靠炒作是画家自己没有自信。 市场上,最终要看作品本身。作品不好,它还要跌下去;作品好,它的价还要上去。我明白我的东西将来能值什么价钱。所以不要只看今天的市场,作品要经过历史的考验。我很自信,我的真正有感觉的作品,将来一定会有更高价。 现在市场上,我的假画还是很多。开始,我还告诉他们说,这些作品是真还是假的。但现在我根本就不管了。但有一点我是非常明确的,即如果真是我早期作品,无论当时我画得多蹩脚,我不会因为那幅作品不好,就说不是我画的。我一生中每一幅画都是认真画的,都是下过功夫的。尽管有的画失败了,但即使是失败的,也还有我真的东西在其中。画坏了的画,我也承认,所以我不怕。 我现在对拍卖毫无兴趣,拍卖图录也不去看。现在国内的艺术市场有点畸形,人为因素太多,蹿上蹿下的,就像心电图不正常。作品的价值要由时间来验证,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差的,岁月会作出筛选。现在值不值钱无须关心。低了别动摇,高了别太高兴。作为艺术家,他只管把作品留在人间,由后人评说。” 解读:他曾经公开表示:“艺术是无价的,天价与我无关,都是藏家转来转去。”正是基于这样的理念,吴冠中在生前除了将少量作品留给子女作为纪念外,将绝大多数作品无偿捐献给了国内外的美术馆。画作深锁于收藏家的密室中,成为只供少数人把玩的“私宠”;而将作品捐出,成为社会公共财富,使普通大众都能够有机会欣赏到大师的杰作,艺术的价值也才能真正显示出来。 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吴冠中留下的这些遗言,显然比其遗作更为珍贵。今天,吴先生已离我们远去,如果我们只看到吴先生的遗作在拍卖场上不断地创出价格新高,而忽视甚至有意屏蔽他留给我们的这些珍贵遗言,那么,我们对吴冠中先生的纪念无疑是不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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