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南京的天气特别寒冷。虽说,它与北方的冷不同,没有冰冻三尺的那么景象,但这冷是湿湿的,连空气里都能拧出刺骨的寒气。农历冬至前后,一连几天阴沉沉的天气笼罩着这座沧桑的古城,让人更感阴湿和压抑。冬至之日,城里却不见老人们偷偷在墙根下划圈烧纸祭祖,反而满大街见到听到的都是人来人往和锣鼓喧天,此情此景,好似一番地热闹。
“楚宁他妈,你们家也下放了?”
楚宁她妈没有答话,她只是重重的点头,表情是欺凌也无奈。
“怎么也摊到你家下放呢?作孽啊,作孽!”
“这下放是光荣的呀,怎么能说是作孽呢?”邻居刘胖子凑过来,她严肃而又一本正经地说。
“哎哟,他刘嫂啊,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让她家下放能有什么用啊,家里也没有劳动力,下去不是受罪啊。”
“你可别这么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怎么能说是受罪呢。”刘胖子神态显得很严肃,她用手半掩着嘴絮叨:“这话千万别瞎说,给上面听到要挨批的。”
“哎,他刘嫂啊,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受苦人啊!我们家祖宗八代都是农民啊,你可别给我上纲上限啊。”
“哪敢给你上纲上限哦。”
“不说了,不说了。楚宁他妈呀,下放到哪啊?”
楚宁妈妈没有答话,她哪有心思跟她们扯这些啊。她看着门前刚贴的大红喜报,心里是七上八下。
晚上,楚宁妈妈收拾了一夜,她已经没有心思再顾及家里的东西,捡了必要的生活所用,打了四箱行李。
第二天下午,大修厂派来了一辆小三机。四箱行李往车上一搬,欢送的锣鼓就敲起来了。楚宁和他妈妈刚登上车,邻居刘胖子风风火火的跑来,她边跑边除下护袖,掸了掸衣裳:“楚宁他妈,我去送送你吧。”
“不用了,刘嫂。你忙你的吧。”
“走吧,路上我还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呀,现在就说吧。”
“走吧,路上说吧。”刘胖子拉住三机车箱的扣把,身子一踔上了车子。
“刘嫂,什么事啊?”
“没事,这些胆小鬼就怕连累他们,嘴上说的都是同情的话,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想的呢。”
楚宁妈妈一听刘嫂这话,心里一下凄楚起来,眼泪热热的,但也只好往肚子里咽。小三机车颠颠簸簸的开出大杂院,刘嫂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她转过身用背挡住风。然后翻开小布包,数了数票券:“妹子,农村苦啊!我这攒了五十斤全国粮票,你带上。”
“刘嫂,这我不能要,你们家孩子多,我不能要,不能要!”
“拿着,你孩子还小,再苦也不能饿着孩子。”刘嫂叠起小布包,往楚宁妈妈手里一塞:“这里面还有我们家老头子写给他弟弟的一封信,他弟弟就在你们下放的公社里做书记,你去找他。”楚宁望着妈妈,她眼泪一下夺眶而出,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刘嫂拉过楚宁:“宁儿啊,听妈妈话,到了农村就给我来信,你刘妈给你寄书包去。”
“谢谢刘妈!”
“刘嫂,谢谢你啊!哎!人啊,这时候才知道什么是正真的人啊!”
“别难过了,说不定过几天也摊上我家呢,这也难说啊。”
“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说让我们下放就下放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农村是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往后怎么过啊。”
“妹子,你也别怕。听我们家老头子说,你们下放的公社蛮好的,他就是从那出来的。”
楚宁妈妈点点头,她满眼迷茫,不知以后的日子将是什么样子。
这天正巧是西方圣诞节前的平安夜。虽说,当时的人们大概不知道这个西方的传统节日,但满城喧闹和欢庆的场景却让我记忆深刻。在楚宁记忆里,南京城外的秦淮河是一条通往长江的水道,顺着通往古城墙外的大路出城,就是城门外的河岸码头。一连数十天,往日并不繁忙的码头一下子变成了热场,码头上下不仅是人头攒动,就连烧柴油的卡车、电动的小三机、人力蹬踩的三轮车、拖运货物的板车、叮叮当当的自行车更是穿梭不息。每隔一会儿,码头上就传来一阵阵敲锣打鼓,呼声雷动,扎堆的人们情绪激昂,无比的亢奋。放眼望去,从石城桥至石头城一段秦淮河上,停满了从苏北各县来接下放户的大木船,景象丝毫不比渡江战役逊色。木船上依旧是红旗招展,只是“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红色标语换成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革命路上不停步!”的新口号。河岸上,在喧天锣鼓声中,上船的不少人还穿上新衣服、新鞋子,胸前戴着“光荣”的大红花,他们在扶老携幼地登船。集结了数万人的码头上,除了下放的人流和欢送的亲友,就是一个个身穿军大衣,佩戴“文攻武卫”和“民兵”红袖章的纠察队员,他们板着脸在维持现场秩序,这景象又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晌午的时候,楚宁和他妈妈登上了装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拖驳子船。随着一声“呜---”的长鸣,拖驳子船在小火轮的牵引下,徐徐地离开了码头。鼓点两声,随即又是一阵急雨般地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欢送着小火轮拖着长长的驳船漫漫远去;登高远望,长长的拖驳子船一条牵着一条,相安相受的游进在秦淮河上,漪涟起一丝凄凉的惆怅;热情过后,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渐渐地依稀下来,接踵而来的是泪怜的河水伴随着女人们的哭声和“哒哒”的马达声……
大约下午三时,小火轮拖着驳船驶进长江,由于江面上风急浪大,船老大只得紧锁眉头,竭尽全力的把着舵贴着江边“吭吭”而行。
“妈妈,我们这是去哪?”
“农村。”
“去农村干嘛?走亲戚吗?”
“不是。”妈妈挤出一丝愁笑:“宁儿,妈妈带你去响应毛主席号召,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农村有学校吗?”
“有。有好大好大的学校。”
“比大修厂子弟学校还大吗?”
“嗯,比它大。宁儿,自己玩吧,妈妈不想说话了。”
夜晚降临,正值农历十六,只见阴沉的云雾锁住江面,天空不见明月,唯听寒冷的江水拍打着船帮,凛冽着肆虐的江风。顿时,一种恐惧和凄凉袭进船舱,女人们的哭声渐渐地安静下来,男人们卷缩在船舱里目光呆滞,相对无语,只有怀抱婴儿的妈妈轻拍着怀里的宝宝,低哼着古老的儿歌,煎熬在长长的寒冷的黑夜里。
第二天清晨,阳光从茫茫的江面上升起,小火轮在江水的急流中吃力地拖着驳船驶过江心,一头钻进大运河的河口,背依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漫无尽头地行进……
楚宁和他妈妈走了,他们怀揣着上山下乡干革命的光荣证,在邻里热泪相送的嘱咐声中离开了古城,离开了到处贴满大红标语的大杂院,离开了他儿时躲猫猫的街巷,也离开了那间最热闹的老虎灶。少年的伙伴都没有去送楚宁,原因是大人不许。理由嘛?就是不许。他们只得在大杂院的门口望着大人们的热情,看着看不懂的热闹。为什么呢?孩子们不知道。楚宁也不得而知。直到许多年以后,他回城读书,才知道那一幕敲锣打鼓的欢送场面,并不是一件什么人间喜事,而是后来被城里人广为贬称的下放户。
小说《紫陌尘事》叙述了后文革时期的人生现状和心灵轨迹,以南京往事、皖南爱情、错爱恋歌、社会困惑的故事浓缩社会小人物,讲述了普通中国人除了顺从命运扭曲麻木地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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