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工:五代南唐·董源《潇湘图》的江南山水
——江南真山真水的实景入画
董源,又名董元,字叔达,江西钟陵(今江西进贤县)人。有关他的生卒信息,史籍记载的十分简略,唯能确定为生于唐末,卒于宋初,五代南唐时期的宫廷画家,被明末董其昌推崇为“南派山水”的开山鼻祖。董源擅画山水,兼工人物、禽兽。其山水初师五代后梁画家荆浩,笔力沉雄,后以江南真山真水实景入画,为中国古典写实山水画的继承者和开创者。
《潇湘图》是董源的代表作品,被画史视为“南派山水”的开山之作。此图为绢本设色,纵50厘米,横141厘米,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谓“南派山水”亦称“江南山水画派”,代表宗师为董源和五代宋初画僧巨然。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董源,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气;建业僧巨然祖述董法,皆臻妙理。”世称“董巨”。北宋书画家米芾在《画史》中说:“董源平淡天真多,唐无此品。”
有关董源《潇湘图》所描绘的实景地尚无准确的考证,但此幅画作所表现的湿润气象,草木覆盖群山的景致,可以断定为取材于江南实景,是一幅典型的江南风景画。而且,此幅画作得以流传至今,乃是中国名画收藏史上的奇迹。由于此幅画作无作者款印,最初为董其昌自称在长安彭孔目家中得此画,如获至宝而闻名。董氏在跋文中说:“卷有文寿巨题董北苑,字失其半,不知何图也,既展既定为《潇湘图》,盖《宣和画谱》所载而以选诗为境,所谓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其后,董其昌又获董源《秋山行旅图》、《秋山图》、《夏山图》三卷,并以“四源堂”为室名,卓见董其昌对董源画作的推崇。
此幅《潇湘图》从北宋《宣和画谱》记载,到董其昌获得此画的近480余年间,未见收藏有序的记载,这也给此幅画作是否是董源真迹蒙上了疑云。如果从董其昌的处事劣迹来推论,制假有存在的可能,但从他的权势与财力来推断,他又没有必要制假。据载,董其昌获得《潇湘图》后并珍藏30余载,凡每十秋一跋,字里行间充满宝爱之情,弥珍之至。那么,董氏为什么如此珍爱董源的画作呢?这是晚明时期盛行禅悦之风的缘故,是禅宗思想与文人士大夫的文化心态达到了某种契合。为此,董氏不仅将董源推崇至山水画南宗的宗师地位,且又以师法董源等先辈,目的就是将所谓南派山水画家视为“皆其正传”,对北派山水画家视为行家画。虽然,董氏划分“南北宗”的理论有点荒唐,而且带有以官权压制的手段掌控话语权。但他对研究中国山水画的发展,以及对艺术风格美学价值的思考,还是有着一定的启迪意义。
董其昌死后,一生珍藏的《潇湘图》等名画均由其生前好友袁可立之子袁枢所藏,这也在情理之中。为此,董源《潇湘图》等画作被董氏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也不乏借前人遗存为其收藏而扬名的嫌疑。奇迹的是,明崇祯十五年,袁枢家乡先后遭受战火和水灾,袁府所藏书画几乎毁于一旦,仅有数帧卷轴为袁枢随身珍藏,幸运地躲过了战火水患之灾。明亡清兴,此幅《潇湘图》又为清人姚际恒、卡永誉、安岐、毕沅收藏。此后入藏清宫内府,后被末代皇帝溥仪带至新京(长春),流散于民间,又为张大千收藏。1952年,此幅画作经张大千自香港捐卖给中国政府,入藏北京故宫博物院至今。
宁静地品读《潇湘图》,画家是以江南常见的远山近水为题材,画中山峦平缓连绵,山下江水清澈无暇,浩渺无际。纵观此画,山峦林间雾气弥漫,画家将江南夏天的丘陵,天水间的草木畅茂描绘的无以复加。整幅画的前半部是水汀沙洲、荒疏芦苇的风景,一条小船正驶向江岸。小船上端坐一位红衣主宾,前有侍者呈跪式,后有侍者执伞,船头船工顺篙撑船,船尾船工摇浆掌舵,画面动态之感令人揣摩。而具有叙事性的画面描绘,是岸上迎船的人们纷纷拱手相迎,浑然构成一幅充满诗意的潇湘会友图。画面的后半部是平缓起伏的山峦,疏林隐现几处房舍,沙汀苇渚间几只渔舟往来隐约,给空寂的江面增添几分意趣。饶有劳作景致的是江对岸的围网捕鱼场景,给人一种陶醉在江南渔歌中的生活气息。
此幅《潇湘图》的绘画技法是以点线交织而成,汀渚的横向线条显得舒展自如,澄澈如镜的江水烟波浩渺。特别是董源创始的披麻皴和点子皴,构成了画面山峦的横脉和疏密起伏的峰峦,墨点由浓化淡,以淡点代染,表现出山林间一片片淡薄的烟云,再现出江南的夏日气象。在点景人物的描绘上,董源用白粉和青、红诸色凸现绢面,使得画面的叙事性明朗而和谐。可以说,董源的《潇湘图》极具江南秀美圆润的山水神韵,传达了一种清幽朦胧,平淡天真的意境美,引人从画中领悟到画家的一种静观、深思和内省的精神境界。
董其昌珍爱此画,这是董源画作契合了他引禅入书画的美学思想。从《潇湘图》的画面风景而言,董源所绘的“潇湘”是实景?还是古诗词中的“潇湘”诗境?这个问题似乎并未被后人关注。参阅文献,“潇湘”一词最早见于先秦古籍《山海经·中山径》:“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湘水》中述:“潇湘者,水清深也。”为此,潇湘之“潇”又有了形容水深而清的意思。唐代以来,“潇湘”已不单指湘水,而是被诗人衍化为地域名称。其中“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就是刘禹锡含冤被贬湖南时,他写在《潇湘神》中的一句。诗人借歌咏湘灵哀婉动人的故事,倾吐内心的伤感,由此“潇湘”一词又多了一种相离而相思的情绪。
在中国人的主观意识中,山水与玄理是相通的,所以文人士大夫喜好沉浸于领略山水,追求某种笔墨趣味。为此,中国历代画家都很迷恋山水,领略山水中的玄趣,追求文人士大夫在水墨中的精神境界。因而,董源《潇湘图》中的“潇湘”只是代表江南的水系,实景是否就是潇、湘二水已不重要。从整个画面来欣赏,此图在描绘江南景致的同时,也描述了在“潇湘”之地的会友图景。从画中“潇湘会友”的场景而言,让人联想到船中那位红衣主宾迢迢赴湘几千里,友情美景皆收底的画卷。
潇湘,这是一个具有文化魅力的词汇。她与上古时代的舜帝南巡、老庄的隐逸思想、陶渊明的桃源理想、屈原的自沉泪罗、贾谊的含冤遭贬等交织在—起,引发古往今来迁客骚人的无限幽思。从地理上而言,潇湘是偏险的一隅之地,故为流放和文人隐逸的绝佳去处,由此而生发了流放文化和隐逸文化。正如东汉无名氏《湘江渔者歌》所吟诵:“潇湘秋兮水淫蒸,芙蓉落兮雁南宾,期美人兮江诸,岁暮兮苍梧云。”而唐代诗人孟郊在《商州客舍》中写道:“日短觉易老,夜长知至寒。泪流潇湘弦,调苦屈宋弹。”让人倍感“潇湘”二字代表着相思、伤心之意,正合了诗人的寄情。
假如从董源《潇湘图》为起点,历经两宋到元明清,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的“潇湘”情结绵绵不断,出现了大量以“潇湘”为情结的画录。那么,是什么情结让如此众多的画家对“潇湘”题材割舍不下呢?
这里先从董源所处的时代说起。众所周知,五代是唐朝灭亡到宋朝建立之间的历史时期,虽说这一时期极端的混乱,但在中国绘画史上却是一个继往开来的过渡时期。董源在南唐中主李璟时期,官“北苑使”,或称“宫苑使”,所以人称董为“北苑”而不名。用现在的称呼,可解释为董院长或董总监。史载,宫廷画院的设置始于五代,李璟沿用了后蜀末代皇帝孟昶官办画院的体制,即便在政治腐败的大环境中,君主还不忘在宫廷设立翰林画院,以此来粉饰太平,满足“小楼吹砌玉笙寒”的嗜雅情怀。由此,翰林画院的铁饭碗吸引了各地画家蜂拥而至,而董源正是其中一位从事绘画的官员。
据宋人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记载:“李中主保大五年,元日大雪,命太弟已下登楼展宴……侍臣皆有兴咏,徐铉为前后序,乃集名手图画,曲尽一时之妙,真容高冲古主之;侍臣、法部、丝竹周矩主之;楼阁、宫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源主之;池沼、禽鱼徐崇嗣主之。图成,无非绝笔。”可以说,这是五代南唐宫廷绘画活动的盛举。由此可见,宫廷画家的创作是离不开统治者的审美趣味,同时画家也不得不为了迎合君主的好恶进行创作活动。为此,解读董源《潇湘图》中的江南山水,其山水中又表现出具有叙事性的故事图景,只是这种叙事性融入江南的山水之间,切合了中国传统山水画“大山水,小人物”的程式表现。
品读中国传统山水画与“潇湘”的情缘,是自宋代以后均有不同画家以“潇湘”为借喻主体的内在精神抒发,因而使得“潇湘”具有了更为丰厚的人文内涵,更多元地承载了画家的移情纸上和隐喻笔端。事实上,在中国历代画家和诗人笔下的“潇湘”已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寄托乡愁的,抒发情绪的,以隐喻的审美方式释放诗性的自由与美感。
可以说,不论自古到今,在每一幅《潇湘图》背后,都蕴含着一段情绪,引人探究;在每一幅《潇湘图》之间,都隐喻着一条线索,引人想象。这是借“潇湘”山水而抒怀的画家情绪。由此,自董源《潇湘图》起始,一种剪不断的“潇湘”情结丝丝绵绵……米氏父子、惠崇、赵孟颓、燕文贵、许道宁、吴镇、张远、王蒙、文征明、唐寅、仇英、恽寿平……几乎画史上的所谓“南派山水”名家都对“潇湘”情有独钟。
这一现象,正如日本学者笠原仲二在《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一书中指出:“在古来中国的绘画上……悲剧美具有昂扬人们精神,净化救济人们灵魂的作用。”而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篇》中也认为,中国古典文化艺术“以悲哀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