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工:孙位《高逸图》的残卷解读
——崇尚隐逸文化的写实作品
《高逸图》卷为晚唐画家孙位的绘画作品。横卷式绢本,纵45.2厘米,横168.7厘米,现收藏于上海博物馆。此画为孙位唯一存世的作品,也为目前屈指可数的几件唐代绘画作品之一。
佐证此画为寥寥可数的唐代绘画作品,首先是卷首落有宋徽宗赵佶的御笔题名“孙位高逸图”。此画在北宋中期曾由驸马李玮庋藏,后入宣和内府,钤“御书”、“宣和”、“政和”、“睿思东阁”诸印,嗣后又经明末清初著名藏书家梁清标藏,钤“蕉林秘玩”、“秋碧堂”印。入清内府,钤有乾隆、嘉庆、宣统诸玺。上世纪二十年代,此画从颓败的清宫流散于民间,直至上世纪五十年代,上海博物馆花巨资购得,成为镇馆之宝。可以说,孙位《高逸图》是一幅收藏有序的唐代绘画作品。
孙位,号会稽山人(今浙江省绍兴),初名位,后改名遇。他是晚唐时期的御用画家,生卒不详。唐广明元年十二月(881年),黄巢起义军攻破长安,孙位随唐僖宗皇帝李儇入川,居成都。唐光启年中,孙位为蜀之文成殿上将军,在蜀中应天、昭觉、福海等寺院画过不少壁画,俱笔简形备,气势雄伟。画迹著录于宋代官方编撰的《宣和画谱》中,均为宫廷所藏绘画作品。宋代画家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中评:孙氏画壁事迹最多;宋代画家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评:笔力狂怪,不以傅采为功;宋代大文豪苏轼评:孙氏纵横放肆,出于法度之外,循法者不逮其精,有纵心不逾矩之妙。
有关《高逸图》中所描绘的人物,自北宋以来一直不详。虽然,此画由宋徽宗赵佶御题“孙位高逸图”而得名,但画中的人物一直是个迷。高逸,指的是高雅脱俗、俊逸跌宕的高隐之人。不言而喻,宋徽宗很喜欢这幅画,他在御笔题名之前就了然这幅画的逸事,否则不会用“高逸”来题写画名。众所周知,宋徽宗酷爱书画艺术,他不仅是中国历史上将书画家地位抬到巅峰的皇帝,而且又是翰林书画院的开创者,即当时的宫廷画院。他强调形神并举的绘画意念,如痴如醉地推崇绘画的写实主义,并提倡诗、书、画、印的结合。虽然,宋徽宗春风得意时的诗词显得较为平庸,多为矫情享乐的情调,但在沦为亡国之君后,他触景生情地写了不少情真意切的佳作。由此推定,宋徽宗御题“孙位高逸图”名,是在他“妄耗百出,不可胜数”的骄泰奢侈的执政时期。
宋徽宗与唐僖宗一样信奉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大建宫观,并设道官二十六阶,发给道士俸禄。而所谓的“高逸”之人,正是醉心于隐逸文化的风雅名士,他们聚在一起谈论玄道,时人称之为“清谈”或“玄谈”。这是中国魏晋时期出现的一种崇尚老庄的思潮,最赫赫有名的是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竹林七贤”,他们是魏晋风度的化身。
史载,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是尚好清谈、不拘礼法的文人代表,他们聚众在竹林中喝酒纵歌,同时亦是当时玄学的代表人物。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博物馆研究馆员承名世先生,翻遍资料,并亲赴南京博物院等地寻微探幽,在与宋代石刻及南京出土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上的人物神态、服饰,以及对《高逸图》画中人物手持器具进行比较后,得出此画中的四位人物为“竹林七贤”中的四贤——山涛、王戎、刘伶和阮籍。由此证明,孙位的《高逸图》则是《竹林七贤图》的残卷。
可惜的是,这幅《高逸图》是缺佚嵇康、向秀、阮咸三位人物的残卷,画面上只有四贤。而此画的缺佚,可能早在宋徽宗题名之前就已成缺憾。不过,残卷所剩四贤的面容、体态、表情各不相同,并以侍童、器皿作补充,丰富了画面人物的个性特征。纵观《高逸图》残卷,画家用横卷式的故事性绘画语言,巧妙地用芭蕉、菊花、松树、湖石等相隔四贤,并以四贤身边的侍童衬托主要人物,使画面的故事性生动而闲情逸趣。从此残卷中,我们看到了孙位将不同人物的个性特征和清高、傲慢、放荡不羁的精神状态都刻画得恰如其分,这是得东晋画家顾恺之的“传神阿堵”之妙。在《高逸图》中,其画面人物的衣裳,以及陪衬的景物、器具,均用淡色或白描,显得素静雅洁,表现出“竹林七贤”身置物外的隐逸生活。而画中山石的质感,几株树棵的不同画法,兼有南朝画家张僧繇“骨法奇伟”的特点。尤其是花毯及背倚花垫,不仅细腻地画出复杂的精美图案,而且设色浓重,色彩绚丽华美,画面彰显出隐逸文化的富贵气,喻示“竹林七贤”名望地位的高贵。
在残卷的四贤中,右边的第一位人物是山涛。画面上的山涛袒胸露腹,披襟抱膝,丰腴的身体倚着华丽的花垫,头微微仰起,仪态恢弘旷达。此人是“竹林七贤”中年龄最长者,喜好饮酒,八斗方醉,从不失态。山涛好老庄学说,性格介然不群,身旁的侍童手捧古琴侍奉,给人一种隐逸半仙的意味。
画面的第二位是王戎。此人是“竹林七贤”中的小弟,他是富贵子弟,长于清谈,以精辟的品评与识鉴而著称。画面上的王戎踝足跌坐,右手执如意,左腕懒懒地搁在右手上,似乎正欲侃侃而谈。特别是手中摆弄“如意”的细节描绘,正是南北朝文学家庾信《对酒歌》中“王戎舞如意”的写照。在王戎的侧后,恭敬地站立着一位怀抱书卷的侍童,让人联想到王戎的才气。
第三位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天下第一酒鬼”刘伶。孙位笔下的刘伶其貌不扬,满颐髭须,像是酒过半巡初歇,仿佛闻到一股酒气。画面上的刘伶醉态蹙眉,侧首欲吐,侍童手持唾壶跪接,但他双手仍端着酒杯,刻画出他嗜酒如命又超脱世俗,蔑视礼法的人生态度。正如他在《酒德颂》中自评:“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画中的最后一位是阮籍。此人是曹魏时期的官吏,也是著名的文学家,崇奉老庄之学,政治上则采取谨慎避祸的态度。画面上,阮籍面露微笑,侧身倚垫盘膝而坐,手执麈尾,洒脱傲然。麈尾是魏晋清谈家经常用来拂秽清暑,显示身份的一种道具,同时也具有“领袖群伦”的象征意义。在阮籍身旁,有一侍童恭恭敬敬地手托酒器,躬身听命,衬托出阮籍在士人中的名望。
综上,我们看到四贤身旁各有一位侍童衬托主要人物。然而,南京出土的南朝墓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早于孙位《高逸图》两百多年,却没有侍童人物,唯有人物之间以银杏、松槐、垂柳相隔。墓砖画中有八人均席地而坐,呈现出一种最能体现世外高人的个性姿态。有趣的是,荣启期是春秋时期的隐士,而“竹林七贤”则是魏晋时期的代表人物,两者相差七八百年,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南朝墓葬的砖画上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七人在墓壁两侧无法对称,为符合中国传统建筑特有的中规中矩的对称原则,须设一人与之对称。因而,增加的人物须与“竹林七贤”在精神追求上一致,荣启期则是当之无愧的不同流俗的文人。
那么,《高逸图》残卷上的四贤身旁为什么都有一位侍童呢?这里除了孙位增添侍童衬托主要人物之外,另其解释就是侍童为道家道童的化身。众所周知,唐朝王室自称为太上老君后裔,自开国后即尊崇道教。唐僖宗李儇好长生术,沉溺于金丹方术之中,迷信神鬼,崇道灭佛。道童为修道者执役的童子,孙位增添侍童不仅衬托主要人物,而且也为避世隐居之人增添了安逸享乐的场景。侍童手捧古琴、怀抱书卷、手持唾壶、手托酒器,这些不仅反映了四贤的生活状态,同时也描绘了一种虚无放诞的社会风尚,构成一种“竹林七贤”的文化符号。
如果,我们从中国古代绘画的审美特征来解释,这是画家注重画面人物的神韵特征。特别是雍荣华贵的描绘和传神写照,不仅充实画面感,而且还彰显出时代风尚。不过,这种风尚与符号的背后,折射出的正是单纯地追求感官刺激,以及单纯地追逐肉体的纵情享乐。这一点,中国古代人物画很少将人置于自然情趣的体验,写照的是人在被动情形下的隐逸文化。
据记载,孙位擅长画人物、鬼神、松石、墨竹等,所作皆笔精墨妙,雄壮奔放,情高格逸。他尤以画水著名,与同朝的张南本善画火并称于世。孙位鄙性乐疏野,襟韵旷达,虽喜饮酒,但罕见其醉。他乐与禅僧、道士交往,对豪贵们的相请,则礼有少慢,纵赠千金,难得其笔墨。由此可见,身为晚唐时期的御用画家,生性具有高傲自尊、刚强不屈的性格是少有的。这一点,孙位与“竹林七贤”中的人物性格极为相似。我们从《宣和画谱》中可以窥见到他的画迹:《说法太上像》、《维摩图》、《星官图》、《神仙故实图》、《四皓弈棋图》、《写马融像》、《草堂图》、《扫象图》、《天地水》、《官像》、《三教图》、《会仙图》、《高士图》、《王波利图》、《写笔卓图》、《取性图》、《围棋图》、《番部博易图》等二十七幅之多。这些画作多以逸史、逸事、逸闻为题,凸显出孙位作画的逸趣。
显而易见,孙位画《高逸图》是逸史、逸事、逸闻。而且,孙位距“竹林七贤”生活的时代也是五百多年的历史,他以“竹林七贤”为题作画,与此后的画家一样热衷于隐逸文化。在孙位生活的年代,正是唐王朝各种矛盾空前激化的年代。唐僖宗即位时,朝政的腐败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由此,因政治腐败而衍生的“隐逸”题材层出不穷,特别是唐代隐逸诗,隐逸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和一种人生方式,文士们从虚无缥缈的神仙境界中去寻找精神寄托,用清谈、饮酒、佯狂等形式来排遣苦闷的心情,构成了隐逸文化成为文人的爱好。
对《高逸图》残卷而言,孙位的绘画技巧是纯熟的,宋徽宗赵佶的御笔题名也是非常切题的。但是,由此而引发的思考却未必可以停止。事实是,关于“竹林七贤”的绘画题材,唐以后的许多画家都表现过,明清以后则更盛,以至于今天依旧是津津乐道的绘画题材。无外乎,后世画家笔下的“竹林七贤”,不论用何种的绘画言语来表现,其中的“隐逸文化”都反映出所谓“隐士”的思想与心术。如果说,隐士是中国官场之人、好文之人、赋闲之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不如说,隐士是一种做官之人的心计、好文之人的躲避、赋闲之人的乐道。
从这个意义上讲,宋徽宗御笔亲题“高逸图”是欣赏孙位的绘画水平,还是读懂了孙位?这个问题只能任凭后人口水战。不过,从纯绘画的角度看,孙位的《高逸图》正是晚唐以前传统人物画高度成熟的典范。一方面,此图是中国古典写实人物的传神写照;另一方面,此图又是中国古典绘画的装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