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工：官场嗜梦的解析
--摘自 刘工 / 著《中国潜流文化》
中国人爱用梦来表达未来和心志。白天说的梦是前程似锦、海市蜃楼，夜里做的梦是阴森恐怖、想入非非；中国的文人喜欢写梦，纸上写的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心里念叨的却是花前月下、纸醉迷金；中国的政治家更爱说梦，他们说得是爱国爱民的博大情怀，做的却是男盗女娼的勾当。故而，古人根据人做梦的内容不同，把梦分为十余类，曰：直梦、象梦、因梦、想梦、精梦、性梦、人梦、感梦、时梦、反梦、籍梦、转梦、病梦、鬼梦等等。然而，自打孔子为天下读书人指明了“学而优则仕”的官梦之后，嗜梦的读书人几乎都在为官梦魂牵梦绕，为官位勾心斗角，为官声虚情假意，为官阶低三下四，为官场涂脂抹粉……表现出浮语虚辞，一秉虔诚的样子。因而，官梦者不遗余力的挤进求富贵、贪名利，抒情怀、立牌坊的圈子里，嗜求美梦成真。可谓是：
十年寒苦求功名，祖上坟头高香灵；
一朝鸣锣登皇榜，儒生嬉笑为银两。
十载春秋苦难言，只为下辈不种田；
一日布衫换官服，吟诗励志为梦言。
在一个被豢养的政治文人圈子里，其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写诗做梦。而科举几乎都把会诗文的人网进官场，成为治国平天下的精英人才。在唐宋时代，不夸张地说，随便到一个衙门里都能找到一个诗人。因为诗人没有做官，不是隐士、和尚、道士就是傻子。而官员不会诗文，一定是花钱买来的官，或是世袭传下来的官。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中国历代官员的诗文都不是史诗的，只是嗜梦在官场，宏图于嘴上，最思想的也多是借古讽今。
唐玄宗李隆基驾崩那年，白居易刚出生。他写《长恨歌》时已经是35岁，也过了而立之年。此时，白居易的官职也只是一个县尉，他在县长之下主管当地的治安。一天，他听人说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夜不能寐，动情的写了《长恨歌》。全诗写情缠绵悱恻，书恨杳杳无穷，文字哀艳动人，声调悠扬宛转，创造了一个回旋宛转的动人故事。诗歌发表的第三年，白居易被授予翰林学士，此后成为皇帝最亲近的顾问兼秘书长，可谓是一首《长恨歌》让他一步登天。之后，他在皇帝身边工作不到十年，又从翰林学士的高位上跌下，被贬为九江郡司马。有一天，白居易送友人到码头，在浔阳江头遇到一位中年女子，谈话间又让他感慨几分。原来，这女子供职于教坊，是当时全国首席的专业琵琶手，因年长色衰而退出舞台。故而，白居易又写了《琵琶行》，叹感：“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红妆泪阑干。”
在唐代，女人的地位比较高，特别是有地位或姿色动人的女子，她们的幸福指数更高。在那个时代，女人不再是生儿育女的工具，她们可以和男人一样，喝酒猜拳、跑马射箭、吟诗作对，甚至偷情。众所周知，武则天原是唐高宗李治的小妈，后来成了他的皇后；杨玉环是李隆基儿子的老婆，后来成了他的贵妃；太平公主是武则天的亲生女，母女俩却共同享用一个情人薛怀义。这种儿子嫖老子的妃子，老子拐儿子的老婆，母女共享一个情人的行为，出现在唐朝的中央领导层里，不仅没受到人们的指责，反被文人演绎成爱情故事，编撰出忠贞又荒唐的文字，实属罕见。而白居易的《长恨歌》，写的正是唐玄宗与他曾经的儿媳杨玉环的故事，引出不知多少痴男怨女的泪水，受到世代读书人的喜爱和赞颂。不仅如此，在当时的社会，无论是在皇宫贵族的宫墙大院里，还是在都市驿站、酒楼茶馆，甚至马帮驼队，妓女几乎都是公开的。特别是很多诗人都与妓女有染，与妓女脱不了干系，流行着“笑贫不笑娼”的社会生活理念。那时的文人狎妓是一种不以为耻的社会现象，而没有去狎妓的一定有其客观原因。
诗言志，诗言情，这是自古文人对诗本质特征的认识。在唐代诗人的排行榜上，崔湜的诗才虽不及李白、杜甫，但名列前二十位是应该没问题的。但是，崔湜的品行可用两个成语来概括：一是见风使舵，二是贪得无厌。据载，崔湜相貌英俊，是个帅哥级的高官，文章诗文写的又漂亮，于是与同样才貌出众的才女上官婉儿，两人是互相仰慕，惺惺相惜的对鸟。可上官婉儿已嫁武三思，而武三思则是武则天的侄子，两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只得搞起了婚外情，从此偷摸着鸳鸯戏浴。不久，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突然插了一腿，她也看上了崔湜，结果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成了情敌。但太平公主身份特殊，她宠爱崔湜，提携重用他。可得宠后的崔湜拎不清自己是谁了，他大搞政绩工程，大肆贪污工程款，致死民工数万，但在太平公主的庇护下，崔湜还是既升官又得赏。因此，崔湜死心塌地为太平公主卖命，不惜出卖有恩于他的朝臣。
后来，太平公主与崔湜等人谋划宫廷政变，欲废黜唐玄宗李隆基。事情败露后，太平公主被赐死，崔湜也被处死，贪贿豪夺来的财产被朝廷抄没一空。崔湜曾写过一首自我吹捧的诗，他曰：“一朝趋金门，十载奉瑶墀。入掌迁固笔，出参枚马词。吏部既三践，中书亦五期……”而此诗的余音未绝，他就结束了宏图政治的梦想。当时，崔湜写完这首途中言志诗后，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若要反复细品这首诗的全文，如果不知道崔湜的所作所为，单从这首诗来认识崔湜，一定会觉得崔湜年轻有为，正直无私，忠而被谤，可能还有不少人要为他的不幸遭遇长吁短叹一番。事实恰恰相反，考量此人一生的所作所为，既不愚也不直，虽有才却无德。见风使舵、贪得无厌、忘恩负义、翻云覆雨才是他的真实写照。
俗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孔子《论语》里的故事，说曾子生病了，孟敬子去看望他，曾子肺腑之言地议论了一番。古往今来，凡是会贪的官员无一傻人，很多贪官的为人也善，他们的诗文读起来感觉也不错，也很真切。但是，瞟看古代贪官的绝命诗，暗含一个共同的特点：诗多有梦。凡是绝命诗中有“梦”的贪官，集合起来，诚然是“贪与梦”。
无论是古代的贪官，还是当今的贪官，他们只要一旦东窗事发，都会孤独冷坐在监牢之中，举头仰望窗外星空，悔罪之情便会涌上心头。但是，自古贪官真的会悔罪吗？不尽然。贪官悔罪是嘴服心不服，偶尔悔罪也是对官场污浊的愤恨与谴责。贪官悔罪之目的是祈求减轻自己的罪孽，冷笑官场争斗的游戏，心里一万个不服，一千个无奈，追悔的是不该做官，嘲笑的是自己在官场利益绞杀中的败局。唐朝有个贪官叫陈王番，曾任宿州太守。此人诗写的不错，贪财神通也十分在行。后来，他因贪污受贿被处以极刑。临死前，他索笔题诗一首：
积玉堆金官又崇，祸来倏忽变成空。
五年荣贵今何在？不异南柯一梦中。
陈王番的这个梦是由祸惹引发的，他的祸是由积玉堆金所起，堆金则是由于自己的贪得无厌所致。作为阶下囚，他哪知道此时的钱财已分毫不值，名声已彻底扫地，一生的追求到头来究竟得到了什么呢？看看身上的枷锁，念珠可算的断头日子到了，其实就是一场令人可笑的空梦。
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句话可谓是人人熟知，但又有哪个贪官入狱前不常常说教这句话呢？蔡京身为北宋的宰相，他利用职权搜刮天下，因腐败昏庸被推选为“六贼”之首。靖康元年，宋钦宗将蔡京贬到岭南，他在举家南逃的路上，写了一首《西江月》，云：
八十一年往事，四千里外无家。
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
正因贪恋此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蔡京被流放的那天，他离开京城的时候还是很讲派头的。此时，他身边带着三个美女，把抄家前私藏的金银财宝装满了行囊。在蔡京看来，钱能通神，没有权，只要有钱，还有什么摆不平的呢？但是，他低估了北宋老百姓对贪官奸臣的愤恨。虽说，商人们是谈利的，可北宋的商人们却表现异常，一听说是蔡京被流放了，开客栈的不给他开房，开饭店的不给他吃饭，就连开杂货店的也不卖给他东西，无论给再高的价钱就是不卖，全然表现出北宋商人们对蔡京的愤恨。而蔡京未行几天，三个美人也相继跑了，留下一个81岁的老头子，怀揣金银财宝的蔡京硬是买不到一粒粮、一滴油、一根菜，更甭说一块烙饼、一个馒头、一个包子了，就连一滴水也不曾要到。然而，风光一世的蔡京活到这份上，他死到临头还在梦想瑶池，幻想着逍遥的生活，真是可笑至极。最后，蔡京只能住在荒无人烟的破庙里，在病困交加中，饥寒交迫的饿死了。
常叹“人生如梦”的人，不是怀才不遇的文人墨客，就是身败名裂的贪官污吏。大清乾隆皇帝的宠臣，特大贪官和珅，他把权的时候，也没见他写过什么诗文，留世的几幅“书法”墨迹，字儿也是规规矩矩，并不像张狂的人。可他在绝命前，反倒显示了他非凡的文采，他写下的《狱中对月》，倒是直接倾诉了自己在牢中的处境和心得体会：
夜色明如许，嗟予困不伸。
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
室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
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
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
馀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可惜，和珅的百年梦没有做到百年，嘉庆皇帝的圣旨就下来了，赐他三尺白绫自裁。和珅自缢后，验尸官又从他的衣袋里发现一首七绝：
五十年前幻梦真，今朝撒手谢红尘。
他时水泛含龙日，记取香烟是后身。
还是梦，只是和珅的梦做到头了。他诗里的梦叙述了他对人生的追求，而又在临死前还惦记着报仇。当他准备撒手人寰时，他感到当初为了梦而追求，到头来还是一场梦。恍惚中，和珅觉得自己的辉煌是他的才干造就，而如今的下场也正是因为自己太有才，这也应证了“有才无德便是祸”的民间俗言。
细读贪官的绝命之梦，有眷恋家室者、有回首辉煌者、有感叹不幸者，也有悔恨不已者。不管怎么说，临死前爱做梦，似乎是很多贪官共同的生理反应。监牢之中，四壁皆空，回想昔日膝下天伦，也是一件很温馨的常情，这种回光返照的思念化为梦幻，聊以内心的恐惧和寂寞。清末有一个小官员叫焦滇，他为了弄两个钱儿花，不惜将东三省详细地图和总督治省方略偷卖给日本人，东窗事发后被捕入狱，被判死刑。在狱中，焦滇回想一家老小欢聚一堂时的情景，不仅泪沾衣襟，留下一首诀命诗：
宴罢归来笑语嬉，娇妻稚子一床围。
鹃啼惊破鸳鸯梦，谁识今朝诀别时。
正如鲁迅先生在一次演讲时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这句话很有意思，但对死到临头的贪官来说，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因为，死到临头无路可走的重犯，不惊醒他们的梦，又如何取他们的头颅呢？看来，贪官们到死也不得安宁，想做个好梦都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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