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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梁楷《泼墨仙人图》的减笔画
梁楷在中国画史上的记载较少,唯有元人夏文彦在《图绘宝鉴》中记述:“梁楷,东平相羲之后,善画人物、山水、释道、鬼神。师贾师古,描写飘逸,青过于蓝。嘉泰年画院待诏,赐金带,楷不受,挂于院内,嗜酒自乐,号曰梁风(疯)子。院人见其精妙之笔,无不敬伏,但传世者皆草草,谓之减笔。”
仅仅79字告诉后人,梁楷是东平(山东)人,嘉泰年的南宋画院画师,善画、嗜酒,号称梁疯子。不过,夏文彦说梁楷的“疯”很难理解。如果说,梁疯子是酒疯,此等书画界的酒疯子多如牛毛,不足为奇。如果说,梁楷的“疯”不仅仅是酒疯,最“疯”的是皇帝赐他金带,他不但不领情,反而把金带挂在院中飘然而去。可见,面对当朝皇帝颁发的最高艺术奖(或最高艺术家头衔),梁楷不以为然,这种“疯子”在中国画史上屈指可数,少的可怜。
梁疯子是一位全能型的画家,善画山水、禽鸟、佛道、鬼神,人物画的成就最高。从历代有关他的作品著录来统计,著录的作品约有50余件,但今天能见到的画作只有10余件左右,而且多数在国外收藏。如山水题材的有《雪塞游骑图》、《垂钓图》等,禽鸟题材的有《花溪幽禽图》、《鹤听琴图》等,风俗题材的有《田乐图》、《村乐图》等,佛道题材的有《天蓬图》、《天猷像》、《天王图》、《白描罗汉像》、《黄庭经神像图卷》、《八高僧故事图》、《虎溪三笑图》《参禅图》等,仕女题材的有《仕女图》等,鬼怪题材的有《鬼图》、《四鬼夜移图》、《钟馗图》等,历史人物和文人逸士题材的有《太乙三宫兵阵图》、《庄生梦蝶图》、《孟襄阳灞桥驴背图》、《孔子梦见周公》、《世室明堂宗庙位次图》、《说剑图》、《章贤十二时云气图》、《羲之观鹅图》、《黄庭经换鹅图》、《右军书扇图》、《童子六隐图》、《渊明像》等等。传世作品有《六祖伐竹图》和《李白行吟图》,最为有名的是《泼墨仙人图》。
《泼墨仙人图》为纸本墨笔人物画,纵48.7cm,横27.7cm,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引元人夏文彦的记述:梁楷的“精妙之笔”令人叹服,但“传世者皆草草,谓之减笔”最为经典。这是梁楷从院体画风的“精妙之笔”转型为“减笔”人物画的传世之作,开创了一种运笔精粹,形象概括,人物生动的新画风。从梁楷作品的著录画名来判断,其中绘有中国古代的历史名人逸士为最多,其次是佛道、鬼神、山水、禽鸟,这些题材均为宫廷画家的选题。奇妙的是,在梁楷众多的作品著录中,唯有《泼墨仙人图》上没有明确画的是何人何仙,画上诗云:“地行不识名和姓,大似高阳一酒徒,应是琼台仙宴罢,淋漓襟袖尚模糊。”未见题诗者落款。虽然,此画曾经藏于乾隆、嘉庆两朝内府,但不可确定是乾隆皇帝的题诗。
引经据典,诗云“大似高阳一酒徒”中的“高阳”,可理解为自喻或比喻“高阳酒徒”之意,典出《史记·郦生陆贾列传》。秦末,高阳人郦食其,自称“高阳酒徒”去见起兵造反的刘邦,因他纵酒使气,疏阔狂放,跟刘邦很对脾气,后被刘邦器重,酒徒竟成为辅佐刘邦打天下的重要谋士之一。由此可证,梁楷的《泼墨仙人图》一为自画像,二为题诗者喻意此画中之人是被冷落的高人。特别是诗尾“淋漓襟袖尚模糊”一句,高度概括了此画的“神似”之妙。可见,诗作者并不赞赏南宋院体画的“形似”艺术,而是欣赏人文画的“神似”之趣,否则也不可能短短四句诗,就形象地概括了此画的画境。
从《泼墨仙人图》的笔墨表现上论,梁楷仅以草草几笔,却能用笔墨表现出酣醉可爱的人物形象,是为多一笔废纸,少一笔无味的形象概括。欣赏此画,粗看五官纠结一团,“仙人”宽袍大袖的袒露大肚子,形态醉意朦胧,给人一种禅意之韵。从此图的用笔力度、速度、线条与墨色的连带关系上看,梁楷的运笔洒脱透出了他的性格,特别是湿笔渲染的头部和左肩部,可以清晰地看出运笔的轻重与速度,散逸出酒酣意发的“疯”味。可以说,唯有不受拘羁的像野马一样的性情之人,笔墨才能粗率的笔笔见形,点染如游戏一般。
经典所在,这幅画生动地抓住了“仙人”的表情动态,意不在细节上,具有一种画者醉意的潇洒运笔,谓之“减笔”画法,开辟了中国画中称为“写意”或“泼墨”的时代。也许,正是这种不受法度、放荡不羁的性格,梁楷才拒受“赐金带”,不与流俗画家结党,不愿随俗浮沉的享受皇帝的恩赐。这样的人注定是不讨喜欢的,所以《宋史》没有书写他,甚至抹去了他的存在。
梁楷生活在一个崇文抑武,儒学复兴的南宋,同时也生活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虽然,南宋偏安一隅,却并没有影响到画院画家的安逸生活,相反在政府的扶持下,南宋画院的盛况比之北宋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赵构在位的35年间,这位皇帝给十多位画家“赐金带”。那么,在南宋官僚集团和缺失良知的文人,苟安在纵情声色地享受生活的时候,梁楷为什么“赐金带,楷不受”呢?此等“疯子”在中国画史上少的可怜。不得不说,在宋代画家大都以挤进画院为荣的时候,梁楷的“疯”举给后人留下来难以理解的谜团。史载,南宋偏安一隅后,为了粉饰太平,挤进画院的人物最盛。其中有不少南渡画家,如李唐、朱锐、李瑞、苏汉臣等,都在绍兴年间跑到南宋复职,并获“赐金带”。此后,南宋画院更是高手辈出,如阎次平、刘松年、马远、梁楷等,这些都是彪炳中国画史的大师。如果说,梁楷为了摆脱画院的束缚拒受“赐金带”,追求自己绘画精神上的孤傲,他不愧是一个追求自我画风变化最强烈的画家。
可以认为,梁楷的“疯”举决定了他的画风之变。因为宋代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冗官泛滥的朝代,所以宫廷画家最为热衷地围绕封建统治集团的喜好、行政而进行的绘画创作。故此,宋代宫廷画家的大多数作品,类似于今天的命题画展或美术工程,极少有宫廷画家是因自己的欢娱而画。虽然,南渡后的南宋画院并没有实体画院,南宋打破了北宋将画院画师集中封闭的供职模式,但不是全然混乱无章,供职画师以御前画师、非御前画师两大系统服务于宫廷。换句话说,这是南宋偏安一隅后对画院的改革,其内因是削减国家财政,御前画师为专职,非御前画师为会员。可以认为,梁楷拒受“赐金带”的“疯”举,并非是辞职,他只是不愿当御前画师,束缚了他的自由,但他还是皇家会员。这一点,宋代文人普遍怀有自恋的心态,世俗化的社会风气冲淡和消解了人们的政治热情。归根结底,这是宋代统治思维对内专制,对外懦弱的一个表象。
值得商榷的是,《图绘宝鉴》记述,梁楷的老师是贾师古(生卒不详),此人善画道释人物,其白描人物颇得闲逸自在之状,有所谓“一笔法”的古雅。不过,梁楷何时何地拜贾师古为师未见文献。从地域、时间上来推论,贾师古是北宋汴(今河南开封)人,他是绍兴年(1131~1162)间南渡复职的画院祗候,梁楷是东平(山东)人,嘉泰年(1201~1204)间的画院待诏,两人上限相距70年,下限相距42年。由此可见,梁楷拜贾师古为师不太合时岁,牵强地说,贾师古只能是梁楷的启蒙老师。那么,为什么要纠结这个问题?众所周知,在中国的文人圈子里,师承关系是至关重要的,而且自古就有名师出高徒一说。其实,中国历代的书画名家都是“名师出高徒”的产品。如明代书画大家董其昌,他自诩师法董源、巨然、黄公望、倪瓒,算一算,就是最小的倪瓒也比董其昌大两个半世纪,所以他反复地宣传:“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云云。
从“画家以古人为师”而言,梁楷的“减笔”画法也并非是他独创。早在北宋时期,以文同、苏轼、米芾等人倡导与实践的文人画,早已和画院的院体画分庭抗礼,当时院体外的文人画与院体画已经大异其趣。如果再往前推,早于梁楷一个多世纪的五代末宋初画家石恪,他以强劲狂放的笔势,简练夸张的形象,直抒胸臆,所谓“减笔”画法已见端倪。虽然,明人汪砢玉评说:“画法始从梁楷变”。这种评价也不为过。首先,作为宫廷画家的梁楷,以“减笔”画法一扫“细笔(工笔)”的束缚,追求笔墨精练的对象神态,看似信手拈来之笔,却能捕捉到对象的主要特征,寥寥数笔,形神兼备,足见梁楷在文人寄兴寓情上的绘画思想。这种遗貌取神的绘画技法,首先是梁楷在绘画思想上的转变,逐渐推动了中国画以“神似”审美取代“形似”审美的转折。
那么,梁楷的“减笔”画法从何而来?这里就得从院体画与文人画的各自支撑点而论。明人唐志契在《绘画微言》中记载:“宋画院众工,每作一画,必先呈稿,然后上真。”既然进入画院有考制,画家则分职位。宋代画院分画学正、艺学、祗候、待诏等级,没有职位的都是学生。为此,绘画技能的“形似”则是考入画院的门槛,所以画院画师的匠气十足。文人画则不同,因为文人画表现的是抒情寄兴,是主观情感,所以文化性的“神似”融于笔墨。由于南宋打破了北宋对画院封闭供职的模式,画院画师的自由度扩大,画师汲取院体外的文化气息倍增,从而物极必反的刺激了画院画师的画风变化。可以说,在“神似”取代“形似”审美的转折中,梁楷是画风变化最为强烈的画家。
当然,梁楷的画风变化,也是他与僧人的交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据《孙治灵隐寺志》记载:“宋妙峰和尚住灵隐,尝有四鬼移之而出,梁楷画《四鬼夜移图》。”另有记载,梁楷与南宋高僧智愚和尚交往甚密,又与居简和尚有书画往来等等。可以说,正是梁楷饮酒自乐与天性疏野的性格,交织他性格中不拘礼法的文人精神,以及他对佛教禅宗境界的悟性,从而成就了他“减笔”泼墨的美学思想。为此,从宋代禅宗修行的境界来认识,梁楷《泼墨仙人图》的笔墨给人一种闲逸之气,“减笔”泼墨之法开一代绘画艺术之风,体现出虚静空灵、自然神韵、圆融和谐的审美思想与追求。可以说,《泼墨仙人图》的经典之笔,是评释了人对有限时空的超越,摒弃“细笔”之腻,褪去华丽的敷色着彩,以“无画处皆成妙境”为美学思想参禅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