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聪 矿工图之五——同胞、汉奸和狗 178×318cm 1980年 纸本水墨
7月29日,由中国美协、中国美术馆、中央美术学院、北京美协、北京画院联合主办的“大爱悲歌——周思聪卢沉《矿工图》组画研究展”在北京画院美术馆开幕。这是周思聪、卢沉先生的家属将《矿工图》组画、手稿及文献共计53件作品捐赠给国家的首次亮相,是《矿工图》组画自诞生以来最大规模集体面世。
在这样特殊的年份里,对《矿工图》的收藏、整理、研究和展览,不仅是对这件在中国现代美术发展中重要作品的重塑,更将对今天的艺术创作产生重要的影响。
大成若缺,瑕不掩瑜,综观周思聪、卢沉创作的《矿工图》组画,不仅在用艺术的方式去揭露日军在华的暴行,而且他们在创作过程中不断深化着自己的思考,作品逐步超越了叙事性的范畴,也不再局限于对矿工苦难生活、侵略者暴行的具体表现,而是在追问“战争与和平”这一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以及对人性的深层追问,这一切都体现着艺术家的良知、大爱和文化的自觉。
《矿工图》组画构思共9幅,周思聪、卢沉首先合作完成了《同胞、汉奸和狗——矿工图之五》。但是在之后不久,卢沉便因患肝病而逐渐退出了《矿工图》组画的进一步创作,周思聪以过人的意志与心力独自完成了《遗孤——矿工图之六》、《王道乐土——矿工图之一》、《人间地狱——矿工图之三》等3件作品。不幸的是由于沉重的精神压力和类风湿病,周思聪也不得不停止《矿工图》的创作,所以这是中国画史上一套未完成的大型人物组画,是一曲未谱完的浩浩悲歌。
丸木位里(1901-1995)和丸木俊(1912-2000)夫妇是日本著名画家,他们的绘画主题是反对战争、保卫世界和平。他们亲眼目睹了原子弹爆炸的过程,因而共同制作了享誉世界的《原爆图》,共15部作品,历时32年。1956年,《原爆图》来华展出,周思聪见到此画,深受震动,对其《矿工图》的创作产生了相当重要的影响。
这对夫妇和周思聪的忘年之交始于上个世纪80年代初,1980年夏,周思聪随北京书画摄影展访问日本,她访问了丸木夫妇,在他们的私人美术馆里,周思聪看到了他们夫妇的另一巨作《南京大屠杀》(1974年完成)。周思聪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作为一个中国人,此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我为被人蹂躏的祖国流泪,也为画家的勇气和正直所感动。”在这次访问中,周思聪告诉2位老人,她正在创作《矿工图》。对此,丸木夫妇非常高兴。
1981年6月,丸木夫妇应中国美协邀请再次访华。周思聪陪同他们参观访问、写生。1984年春,即丸木夫妇访华4年之后,周思聪带着未完成的《矿工图》应邀访问日本,参加在东京上野美术馆举行的第十届“人人展”。为周思聪的访问和展示《矿工图》,丸木夫妇和许多日本朋友做了大量的工作。她对别人说,能让周思聪访问日本,即使累死也心甘情愿。外国人被邀参加“人人展”,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矿工图》在作品的构图方式、气氛营造方面,仿佛是《原爆图》和《格尔尼卡》的混合体。尤其是人物的重叠、穿插,多角度、多视点的拼接,都是在中国画作品中前所未有的。
《矿工图》组画最早的立意可以追溯到1966年。周思聪在《历史的启示——关于<矿工图>的创作构思》中曾经这样说:“卢沉首先有了初步的构思和构图,是以旧社会的矿工史为主线展开画面的。这套组画以《背井离乡》开始,描写农民逃荒求生,携家带口流入矿山。从第二幅《地狱之门》起,主要描写矿工们的生死搏斗,与厂主、监工、刑罚、瓦斯、饥饿、病痛等的触目惊心的搏斗,最后以《当家做主》的组画为结束”。
文革结束后,周思聪、卢沉决定重新构思创作《矿工图》,此次他们将构思定位于表现中华民族和广大人民的血泪历程,意在唤起时代对于战争灾难的反省,用自己的艺术创作去呼吁、追求“和平”与“人道”的永恒主题。
1980年4月中旬,周思聪、卢沉开始重新创作《矿工图》,为了更好地表现这套深刻而又沉重的绘画主题,夫妇两人结伴奔赴吉林辽源煤矿写生。那里是伪满时期日本军国主义为掠夺我国资源,集中华工苦力最多的煤矿之一,那里的老矿工最深切地感受着亡国的切肤之痛。
周思聪一行住在矿山招待所,每天徒步走到矿井。矿上每天留下一批老工人,排着队等候画家为他们画像。碰到阴天下雨,老工人会走几里地到招待所看望画家。不论他们穿着如何,身上多脏,周思聪总是让老人们坐在炕头上,她对劳动者的爱和尊重是发自肺腑的,体现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周思聪还拜祭了当地一座用尸骨垒砌而成的山,山底下跪着当时有名的两个汉奸。此外,他们还收集了大量的口述文字材料,并到吉林省博物馆查阅日伪时期的历史资料,为《矿工图》的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和深厚的情感基础。
1981年,卢沉先生因为患肝炎病而退出了《矿工图》组画的创作。1983年,周思聪在赴甘肃写生途中被查出患有类风湿疾病,所以在她回京后也不得不放弃《矿工图》的创作。
周思聪曾在与马文蔚的通信中这样写道:“我的创作进行得不顺利。我珍惜这不顺利。这种逆境往往是令人兴奋的。《王道乐土》接近完成。在一些疑难问题上卡住了,暂放一下。现正在制作《人间地狱》。卢沉因病不能画,我的压力很大。这画要表现一种力,需要有男人的气概,我感到自己还缺少这力量。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
通过这封信,我们反观作品时有了相互印证的信息。在他们完成的首件作品《同胞、汉奸和狗》的右下角写着“一九八零年七月思聪卢沉画”,而在随后完成的作品《王道乐土》的左下角却写着:“一九八二年三月思聪执笔”。很明显,从1981年开始卢沉在逐步退出《矿工图》的创作。作为女人、作为妻子、作为合作伙伴的周思聪对此是有些埋怨的。“我曾经是那么希望着,共同完成。他毫无道理的冷漠,伤了我的心。”的确,事实是这件作品没能完成。
对此,作为他们夫妇俩的朋友,理论家郎绍君先生有过非常精准的分析:《矿工图》未完成。周思聪自己说感到“力度不够”。我想,这“力度”不是尺幅和笔墨形式方面的,大约是心理上的。作品揭示的历史苦难及其惊心动魄性,需要画家巨大的意志与心理力量。周思聪太多柔肠,太多同情心,她似乎难以忍受从自己笔端流淌出那么深广的痛苦。其实,这“心理障碍”是可以克服的。要体验和创作一幕史诗性的悲剧,必定要历经精神炼狱,还要得到一种精神的升华,其中最要紧的是通过对痛苦的承受获得一种形而上的感悟——一种比单纯感受痛苦和罪恶更内在深沉、更能触及人的尊严和本质的体验。惟有这种体验才能赋予悲剧以崇高性和精神力度,并超越单纯悲悯的情感。《矿工图》的不足和辍笔,大约与画家未能充分获得这一体验有关。诚然,宁辍笔也不求勉强完成,表现了画家的真诚,也表明她要另行寻找——寻找与自己气质个性更契合的主题和视觉方式。
当《矿工图》展出时,有些人表示无法接受,说这些作品是“丑”的,人物形象是扭曲的,与当时主流的社会现实主义完全不符。但在周思聪最初的构想中,她希望展现的就是这种压抑的氛围和沉重的调子。在她的艺术追求中,“绘画的功能不仅仅使人赏心悦目。人生充满了苦难,往往它最震撼我的心灵,产生强烈的表现欲望。它不容我装腔作势,故作多情,只能老老实实诉说出来。”
在上世纪80年代初,周思聪是北京画院人物创作组的组长,她曾经请求观摩蒋兆和先生的《流民图》,在等待了3个月后,终于在纪清远先生家中打开了这幅巨作。而这个时间也正是周思聪创作《矿工图》的时间。周思聪没有选用她的老师蒋兆和先生的创作手法,而是分主题进行创作,这在创作方式上更为接近丸木位里夫妇的《原爆图》。在人物形象上,我们不得不说既有蒋兆和先生造型的底蕴、也有珂罗惠支人物的情感与质感,而人物的变形与构成的运用,恐怕更接近于毕加索的手法。
那时正处于一个全新西方文化开始进入封闭中国社会的时段,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和互通使得卢沉、周思聪对传统中国画进行了反思,在新的时期他们尝试探索出一种新的表现形式,而且这种表现形式还要与《矿工图》的主题内容相协调。当时卢沉在中央美院的教学岗位上是一位非常具有革新意识的教师,他对于西方现代主义的信息接受比较快,而且出于教学目的,他对西方现代艺术的表现手法有自己的考量。
在《矿工图》的创作过程中,周思聪会从卢沉那里得到一些艺术语言的参照。最后一张完成的作品《人间地狱》与之前的组画在画风上有很大改变,说明周思聪在延续《矿工图》组画整体艺术风格的同时,也在寻求每一组作品之间的变化,使之更加符合表现主题。
《矿工图》画面中支离破碎的块面分割、几何形的框架以及那些变形人物的叠合处理,均使这些主流意识下的人物形象,更加趋近于艺术家个体的表现,同时又具备了很强的现代感。
由于时代与政治的因素,《矿工图》组画遭受过多种多样的争议。但不可质疑,这部组画一经诞生便给当时的美术界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大家不仅看到了一组继蒋兆和《流民图》之后的又一深刻意义的作品,更看到了他们在艺术本体上的追求——不同以往的人物刻画与变形,全新构成的表现形式。
反观在今天的美术创作中,过多地强调画面的制作而忽略了艺术家本应有的文化自信与感悟;过多地参照既定的场景而忘却了中国画笔墨无限变化的可能。我们希望能够在今天的艺术作品中更多地感受到真情实感,正如周思聪、卢沉创作的《矿工图》一样,画面中的每一笔每一墨都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有感而发,是他们用自己的汗水甚至生命谱写的一曲有关人类大美的赞歌。这也是时至今日《矿工图》依然激荡人心的根本之所在。我们所缺乏的正是这种对艺术的执着与对终极问题的追问。希望《矿工图》组画的研究和展示能够带来更多的启迪,能够使今天的创作者们真正认识到自身的使命!
“王道乐土”本义为用仁政治理的国家,百姓安居乐业。日本帝国主义在侵略中国东北时期,大肆宣扬“满洲国是王道乐土”、“满洲国是亚洲复兴基地”等思想,试图奴役占领区的民众。“满洲国”存在期间,日本侵略者打着“王道主义”的招牌,在东北犯下了烧、杀、淫、掠等种种罪行,包括对东北人民的“大讨伐”、“大屠杀”、“大逮捕”及野蛮的“三光”政策,构成一部日本侵占东北的血泪史。
周思聪选取“王道乐土”为标题,结合支离破碎的血腥画面,直接讽刺和揭露了日本侵略者的残酷与暴虐。画面中卖子医夫的母子,沿途卖唱的父女,相依为命的姐弟,每一组人物的刻画都让观者触目惊心,都能让人发现“王道乐土”下掩盖的真相。
“山海关”古称榆关,它是沟通中国东北与华北地区的交通要道,在日伪时期,更是每一个中国劳工离开家乡前往伪满洲国必经的关口,而一旦出关,便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何样,也许将永远背井离乡,也许将受尽折磨客死他乡。所以当时有“山海关啊山海关,如同一道鬼门关”之语。在《山海关》的水墨稿中,连绵的长城和山海关组成画面的主体背景,长城本来守护的是家园,但是在画面中却成为了沉重黑暗的背景。画面的主体是被残忍捆绑着的大量劳工,他们组成长队缓慢地走出山海关。身上破旧的棉袄,苦难的表情,绑缚在身的绳索,都诉说着一段灰暗的历史。
“人间地狱”无疑是《矿工图》组画中最具视觉冲击力的一幅作品,也是周思聪最后完成的一幅《矿工图》组画。当时人们带着希望进到矿山,以为可以在这里挣得温饱,然而这里却是一座真正的人间地狱,一旦进入矿山就被剥夺了人身自由,四处都是监视者和狼犬,矿工们被汉奸和日本人驱赶着进入毫无保护措施的矿洞中,没日没夜地劳作,直至累死或病死,他们的尸骨被无情地扔进万人坑或者焚尸炉内。周思聪直观而深刻地描绘了东北地区矿山里残酷、恶劣的环境,稚气未脱却眼神绝望的孩童,拄着拐杖满脸愁苦的老人,还有那一副副苦难的被迫劳作的躯体。周思聪似乎在用画笔触碰那些已经亡去者的悲伤、绝望的灵魂。
“同胞、汉奸和狗”是首张创作完成的《矿工图》作品,也是尺幅最大的一张。画面的中心是三个人,周思聪特意用背影来描写日本军官,面对观者的反而是两名汉奸,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两人的表情,那是让人感到屈辱的表情,周思聪甚至没有细画他们的瞳仁,仿佛这两个人已经不配有灵魂一样。背景是如山的尸骨,这就是我们的同胞,他们扭曲的、枯瘦的身体交叠在一起,一层层的尸骨,一层层的无边无际压抑和绝望。爬行在尸骨上的是两条贪婪的狗,它们在这死人堆里寻找什么?被剥削得一干二净的人们,在死后还要被狗所撕扯和践踏。
1984年3月,周思聪应丸木夫妇之邀访日,于东京上野美术馆展出《矿工图》等30余幅作品,并在日本几大城市巡展。但这幅作品因为“刺激性最大”未能在日展出。
战争的成果便是这些遗留下来的孤儿。孩子永远是战争最终的牺牲者,不管是遗留在中国土地上的日本的孩子,还是父母双亡的中国的孩子,战争都带给他们人生最大的苦难。遗孤是组画的第六幅,在周思聪原来的构思上它已经接近故事的尾声。她用了极大的爱来描写这些孤儿,背着弟弟的姐姐头发凌乱地看向画面外的我们,她的眼神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仿佛是想要穿越时空问问我们: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活下去?突然,一圈温暖的光照亮了我们的眼睛,一位老者提着昏黄的灯,为这个黑暗的夜带来了光明,而在这光明之下是一个蜷缩着安然睡去的小女孩。还有一位老奶奶紧紧地搂抱着小男孩,也许是她的儿孙,也许不过是陌生的亡者的孩子。这厄运中苦难中的爱,也许就是生之希望,给人以光明,给人以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