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黄宾虹心中的万壑松风

作为中国山水画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关键人物，黄宾虹集画家、美术史学者、鉴定家、理论家于一身，其艺术生涯不仅是中国画现代性探索的重要篇章，也是中华美学精神在传承中创新发展的生动见证。

2025年是黄宾虹诞辰160周年，为纪念这位美术巨匠，今年4月，浙江省博物馆特别举办“天地人：纪念黄宾虹诞辰160周年艺术展”，这是该馆时隔10年再度举办黄宾虹大型艺术展，涵盖了黄宾虹的经典作品、珍贵画稿、手稿及其收藏古物等，共计160余件（组），在展现黄宾虹超绝拔俗的艺术才情的同时，更彰显其深厚的文化修养和丰富的人生阅历。8月，深圳美术馆与浙江省博物馆联合主办“爱好溪山为写真——黄宾虹山水之旅与艺术创作”，依循黄宾虹的行旅足迹与艺术转变，构建出一条完整的“山水之旅”脉络，带领观众步入他“观自然、得古意、成笔墨”的艺术世界。12月，中国艺术研究院又推出“抱朴存真——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藏黄宾虹作品展”，展出黄宾虹早期摹古作品《临江山水》、盛年时期所作写生册页《山水纪游册》以及晚年时期《与过旭初书信札》等，力求从学艺历程、交友、游历等方面全方位展示黄宾虹对“内美”的追求，以及高尚的爱国主义情怀与责任担当。

聆听一个游历者心中的万壑松风，感受一位文化担当者给予时代的深情回应，走进这些展览，人们不仅是在欣赏一位艺术大师的笔墨山河，更是在体会中国文化于百年变局中的传承与再生。

 渐修渐悟中的艺术蜕变

黄宾虹（1865—1955），号宾虹，又号朴存、予向、滨虹散人。原籍安徽歙县，出生于浙江金华。他幼时笃学好问，家人曾延请名师在家中设馆教学。青年时往来于金华与歙县潭渡村，读书应试，于五经之外兼习诗词书画。后又赴杭州、扬州、南京等地求学，拜师访友。黄宾虹不仅酷爱书画，还能琴剑，擅诗文、治印，兼攻经史、佛道及金石文字之学，深有造诣。1869年，他得到萧山倪逸甫指点“当如作字法，笔笔宜分明”，这是黄宾虹最早获得的画训。1879年，他跟随义乌陈春帆习画。1891年，黄宾虹从郑珊处又学到“实处易、虚处难”六字诀，这对他而言至关重要，为后来的创作指明了方向。

1907年，黄宾虹奔赴上海，从事金石书画相关的研究、编辑出版工作，正式踏入上海文艺界。次年，其作《疏林幽人图》，并将《滨虹论画》连载于《国粹学报》，开启学术救国、艺术初成的新阶段。黄宾虹学画与大多数人一样，先求法则，次求意境，三求神韵。其初入上海时的画作以新安画风为主，写实而不急于求脱，如1925年所绘《登高望远图》。居沪20年后，当与张善孖、张大千并论时，黄宾虹仍被归为新安一派。

直到20世纪40年代，黄宾虹的面貌才有所改变、突破。1947年，黄宾虹“出新安而另具炉冶”，变法初成。从他1946年所作的《峨山图》，可以看出已非常接近晚年的艺术面貌。1948年，黄宾虹南归杭州，仍在思考变法。1952年，饱受眼疾困扰的黄宾虹依旧点染甚勤，新作不断，《清溪垂钓图》即作于此际。他晚年独出机杼地提出“道咸画学中兴”说，其画也愈发黑密厚重、意境幽深、浑厚华滋，为中国山水画的转化创新树立了典范。

通观黄宾虹破茧化蝶的艺术探索之路，浙江省博物馆艺术部策展人刘丛表示，黄宾虹的艺术并非一蹴而就，不是单一的从“白宾虹”到“黑宾虹”的转换，其风格是在渐修渐悟中蜕变的。他以晚年黑密厚重的画风为世人所熟悉，但鲜少人知道他也有闲静秀逸、淡荡空灵的一面。如浙博藏黄宾虹《水阁听泉图》册页，若没有黄宾虹的印章及可靠来源为证，很难相信此种画风也是出自黄宾虹之手。

“现在对黄宾虹的讨论已经不局限于他师古人、师造化的书画创作，更加关注他何以成为一代宗师，研究者这几年开始关注黄宾虹的治学与收藏，剖析黄宾虹是如何不断从收藏的古物中汲取养分，拓宽视野，融会贯通，从而形成独到的见识与深刻的洞察力。”刘丛说。  

黄宾虹不仅是杰出的山水画家，更是中国近现代美术史学研究的奠基者、开拓者之一。他在绘画理论、技法、画家史料、金石文字等方面的专门论述与编纂书报超30种，数千篇长短文字逾500万言。黄宾虹还擅长成体系的专题收藏，有古玺印千余纽，古书画亦颇丰。夏承焘评价黄宾虹收藏的《贾至画马》：“画与字皆似出小孩子。”而黄宾虹却从中看到了书画用笔中的“纯是屋漏痕”与“锥沙、印泥之妙”。在其收藏的古书画中，新安画派占比极大，黄宾虹视程邃与弘仁之作为“无上上品”。他赞程邃墨法古朴，乃焦墨法之代表，认为学程邃焦墨应避免枯燥僵直，要追求遒媚，笔力健举且深秀。他用“修洁”二字形容弘仁，称其笔力力挽千钧，墨法腴润不枯薄。

在刘丛看来，鉴藏是学术与艺术的纽带，促使黄宾虹将金石、书、画融会贯通。他凭借深厚的修养，将所学所思化为实际的判断。如此大规模的、超出一般藏家的寓目鉴藏，经过黄宾虹的内化，又重新作用于其创作中，从而达到了山水画创作的世纪高峰。

 真山真水中的气韵与意境

黄宾虹曾说：“师今人，不若师古人；师古人，不若师造化。”在他看来，笔墨是画家的语言，造化才是画家的真正师承。语所难显，则以画形之；画有未尽，则以言补之。作为山水画一代宗师，黄宾虹的画学见解，和他的画一样，气象恢宏，意境深远。

师古人不若师造化，古画中的不可言说之妙，黄宾虹在纪游中得以参悟。他喜游历，走览粤、桂、蜀、闽、冀诸名山胜迹，乘兴搜奇，写图作记，得诗草与画稿不下万纸。

黄宾虹多以勾古画法描绘丘壑，捕捉一时一处的瞬间感受并藏于胸中，待游览归来后依据简稿与记忆展开创作。作画之时，笔法、墨法、章法，处处变换，处处经意，重在图绘自然性灵，而不是单纯地对自然景观的模仿、写实与再现。

蜀游时，黄宾虹经重庆入成都，感叹川地屋宇处处皆可入画，尤其房屋随崎岖山势而建，栋梁外现，错落不齐，一切结构极合于画中参差。至峨眉山，冈峦繁密，涧谷幽阻。黄宾虹在《峨眉洗象池记游图》中除了欣赏溪流中石如水绿、水如石青的景象外，黄宾虹更喜欢山中建筑极古的寺庙。殿上的瓦片用锡材，一经日光风云的映照，闪烁有光，与古画中金银勾屋瓦者相合。

成长于安徽歙县的黄宾虹亦为黄山所倾倒，自称“黄山山中人”，他立志“写遍黄山万壑烟”，“九”上黄山，留下《黄山迎客松》《黄山朱砂泉》《黄山野卉》《黄山汤口》等诸多名作。在今年上海嘉禾15周年秋拍中，黄宾虹晚年绝笔巨制《黄山汤口》最终以2.5亿元成交，足见市场对黄宾虹艺术价值的持续认可。这件创作于1955年的六尺整纸山水巨作，侧重于山水画的自然神韵与笔墨意境，构图以黄山汤口实景为基，浓缩天都峰、莲花峰等胜景，通过积墨、宿墨技法营造山石叠错、水汽氤氲之效，展现浑厚华滋的视觉效果，被学界视为黄宾虹“衰年变法”代表作，突破形似束缚，以金石笔法重构山水，傅雷评价其“览宇宙之宝藏，穷天地之常理”。

 笔墨之间的理法与门道

在缜密审察、遍临历代名家名作的基础上，黄宾虹对笔墨之法作了创造性阐发，最终归纳为“五笔七墨”法， 其中“五笔法”：平、圆、留、重、变，包含了“锥画沙”“印印泥”“折钗股”“屋漏痕”“虫啮木”“高山坠石”等诸多书法概念。观其《焦墨山水图》，中锋行笔，源自籀篆行草，起笔有锋，转折有波澜，收笔提得起。轻重缓急、提按顿挫、磊落连绵，在曲折圆转中呼吸、进退。而在“七墨法”中，他又认为画有焦墨法最为古朴，须笔力健举含有深秀为宜。“七墨法”中，他用宿墨法、积墨法和破墨法最多。其《蜀中山水图》以渍墨写就，一笔之中，有数色之墨；一点墨之中，有干湿互用之笔，通过不断的交叠，呈现出浓淡不等、黑而不闷、淡而不浮、层次丰富的墨色。

“对于‘五笔七墨’的解读，学界有不尽一致的意见，这也印证了它具有特别明显的实践性和经验性特色。”中国美术馆研究员、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梁江认为，黄宾虹的笔墨观有着理法并重的特征。法从理中来，理从变化中来。入于规矩中又出乎规矩之外，才是画之至理。

像清代画家龚贤一样，黄宾虹也经历了从“白”到“黑”的转变过程。75岁以后“衰年变法”的作品基本呈现的就是“黑宾虹”的面貌，观众应该如何欣赏这些“黑密厚重”的墨团呢？深圳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教授吴上炜在深圳美术馆导览时说：“这些墨团初看或许觉得混沌，实则是以点、线、墨构建出的抽象结构。比如《青城坐雨图》，不追求山石细节的真实，而着重展现墨色浓淡、干湿所营造的空间层次与虚实变化。黄宾虹还通过‘雨淋墙头月移壁’的彻悟，解决了山水画中‘黑’与‘堵’问题，让笔墨繁密的‘夜山’有了‘呼吸’，主要通过画面的留白来解决，经典范例是将房子作为呼吸的‘气口’，夜山浑然一体，黑白分明，如此便体会到了‘知白守黑’的深意。”

黄宾虹善于以金石笔法入画，营造朴拙之美与古朴之态。通过对黄宾虹线条处理的观察，吴上炜进一步讲解其画面中一波三折、积点成线的丰富度。“我们看画要关注整体感和局部的活态，不能光看像不像，有时几根线条的勾勒就能活灵活现。”对于墨的处理，吴上炜以《集篆文“和声平顶”七言联》中的宿墨使用举例：“宿墨写起来会有晕化，但是不会让字变得软，依旧可以让骨架立得住，有骨有肉，很是丰富。”实际上，关注画面的留白之美、笔墨之美，进而体味这种虚实结合、笔墨相映，这种视觉流程恰是欣赏中国画的内在理法与门道。

 静参内美的精神气度

黄宾虹自言：“江山本如画，内美静中参。”如果说上半句是黄宾虹到名山大川中写生的动因，即对谢赫六法中“气韵生动”的接续与演绎，那么黄宾虹反复强调的“内美”又意味着什么呢？

“‘内美’是主体的审美观照，是人格与生命力量的对象化，‘内美’的本质是‘我民族’的精神气度。因此，这是一种至高至远的极境，不是单纯的技法元素所能涵盖。浮光掠影和浅尝辄止是得不到的，只有在静观中参悟和深入品味，方有可能臻此境地。”梁江认为，不人云亦云，尊崇中国传统并不迷古泥古，强调“以力学、深思、守常、达变为旨”，是黄宾虹一大特征。忽视这重要一点，对黄宾虹的释读便容易陷入误区。黄宾虹在他的艺术理论框架中推崇“民学”，倡导“学人画”，追求“内美”，提出“道咸画学中兴”，正是他深思之后“达变”的例证。

从墨、密、厚、重到浑厚华滋，这是众多论者对黄宾虹笔墨语言和艺术风格特征的扼要归纳。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美术史论家郎绍君曾说，黄宾虹是20世纪画家中对笔墨思考最多、最具总结性、集大成性的艺术家。总的看，他比齐白石更富文人气质与学养，更具思想的开放性。在文人艺术上花费的功夫更大，因此他的绘画不像齐白石那样借助于民间及农民质朴气质而求得突破，而是将传统深化、凝聚、升华，并铸为自己的艺术个性。

梁江将此类观点作了扩充和深化，他说：“我们切不可误读的是，‘浑厚华滋’四字远非单纯的笔墨效果。黄宾虹对20世纪中国画坛的最大贡献，在于从传统内部找到了发展和超越的原动力。承前而启后，张扬了泱泱中华的民族性，这一点，是他对于中国文化、对中国艺术的真正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