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像量产化,特别是人工智能(AI)快速发展的时代语境下,美术已变成跨学科、跨文化对话交流的平台,成为探索人类精神文明与科技交互的实验场。当下,作为画家尤其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挖掘AI在艺术领域的应用潜力,把握艺术与科技融合与发展带来的机遇。2022年8月31日,一位名叫杰森·艾伦的美国插画家用AI的方法制作了一幅《空间歌剧院》(图1)参与美术比赛,获得第一名。此事在全球引起了轰动,不只是艺术家关注,其他领域的朋友也纷纷问笔者对人工智能美术作品的看法。人们最关心的问题是,AI是否会取代人类的绘画?
图1 杰森·艾伦《空间歌剧院》
最近,中国美术学院举办过相关的讨论,笔者的观点是:这只不过是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美术与科学的又一次交手,不值得大惊小怪。回顾美术史,事实上,这并不是美术与科学的首次相遇。早在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的古希腊时期,艺术家们以神话传说为题材,创作了许多雕塑作品,他们用理想主义的、典雅精致的、外化的体量感表现内在的力量,寄托了希腊人对自然与社会的美丽幻想。西方美术崇尚的典范模式和审美意识可以说是从这里开始的,他们相信神与人具有同样的形体与性格,并赋予其更为完美的艺术造型。今天,当我们观看《拉奥孔》《海神波赛冬》《米洛斯的维纳斯》《掷铁饼者》等雕塑作品,精准的人体比例和解剖结构,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古希腊人掌握了相关的科学知识。因为当时的数学水平已经高度发达,毕达哥拉斯学派懂得了黄金分割率:即整体与较大部分之比等于较小部分与较大部分之比,其比值约为0.618。这个数值被公认为最能引起美感的比例,并被广泛运用在当时的绘画、雕塑、建筑等领域。这是美术与科学的第一次交手。文艺在希腊、罗马古典时期曾高度繁荣,但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衰败了。这个过程非常漫长,大约有1000年,直到文艺复兴运动的到来。这是从14世纪到16世纪兴起的一场反映新兴资产阶级人文主义复苏的欧洲思想文化运动。首先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米兰和威尼斯各城市兴起,以后扩展到西欧各国,于16世纪达到顶峰。由此带来一段美术与科学的大变革时期,揭开了近代欧洲历史的序幕,也是中古时代和近代的分界。在此过程中,涌现出了许多画家、雕塑家、建筑家、文学家、戏剧家、诗人等。其中,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达·芬奇把艺术思想与科学知识有机地结合起来,使当时绘画的表现水平提升到一个新阶段。他将解剖、透视、明暗和构图等零碎的知识整理成为系统的理论,写出了《绘画论》,对世界美术的发展影响很大。不仅如此,达·芬奇还在建筑学、天文学、物理学、军事学、生物学等方面提出了不少创造性的见解。笔者在中国美术学院图书馆看到过他的研究手稿和许多发明设计的印刷品,厚厚的一摞,含盖了解剖、土木、军事、水利、机械、工程等许多领域。有研究表明,他的这些发明创造使人类文明至少提前了百年。还有,26岁的拉斐尔创作出《雅典学院》,成功地采用透视学的方法,将整个背景和构图呈现出三度空间的纵深感。画面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中心,激动人心的辩论场面向两侧和前景徐徐展开,虽然人物众多,但作者利用“黄金分割”,井井有条、层层递进,非常有秩序感,观众面对这幅作品如同亲临剧场一般。美术与科学再次交手,美术的复兴促使科学有了新的进步。1839年8月19日,法国人达盖尔向全世界宣布,他发明了照相机。这种暗盒可以将眼睛看到的事物瞬间成像,从此彻底颠覆了人类整个视觉呈现的方式。这是美术与科学的第三次交手。摄影术的出现,现代画家们开始惊恐了,他们思考,人类为什么要画画?绘画的本质是什么……他们希望寻找到一种艺术上“真实的世界”——把绘画从摹仿自然的再现转变为对绘画本身形成方式的追求,将表现世界、创造世界以及绘画本身作为最终目的。于是,画家们纷纷走出画室,在大自然里尽情地抒发他们的思想,光学与色彩学指导他们作画,使作品面貌焕然一新,从酱棕色变得绚丽明快,笔触也更为轻松、自由。1874年3月,在巴黎市中心的卡普辛大街,一群被官方沙龙画展淘汰的画家借用摄影家纳达尔的工作室举办了一个画展,参加者包括毕沙罗、雷诺阿、德加、西斯莱等29人,莫奈的《日出·印象》及另外12幅作品与观众见面。但这种以捕捉物象外光感受的作品,与之前逼真、严谨的画法完全不同,所以当时的人们并不接受,觉得太随意、太粗糙了,艺术评论家们对这次展览大加嘲弄,把这群画家戏称为“印象主义”者。但画家并没有理会和满足,19世纪80年代中期,以塞尚、梵高、高更为首的一些画家主张绘画要与照片完全拉开距离,创造出的艺术形象要与客观物象不一样,应该注重作品的思想观念,强调绘画艺术的纯粹性,即重视画面的形式结构,通过全新的造型和主观色彩来表现画家内心的“真实”感受,揭示出人类自身的主观情感和思想理念。由于受到日本浮世绘版画的影响——这种平面、装饰、以线为主布置画面的方法,给了他们很大启发,觉得印象主义还是没有脱离追求客观表现、外光和色彩,仍然不是绘画的本体,所以,塞尚曾说:“画家作画,至于它是一只苹果还是一张脸孔,对于画家那是一种凭借,为的是一场线与色的演出,别无其他。”(《宗白华美学文学译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15页)千百年来,西方美术潮流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正因如此,塞尚被人们尊奉为“现代绘画之父”。至此,西方人摆脱了对客观物象固有形态的依附,使色彩与造型本身成为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语言,这意味着画家在创作中越来越强调“自我”,越来越主动地掌控画面。这种画法被人们称作“后印象主义”。1897年,高更创作了《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图2),富有东方绘画的装饰性与浪漫主义色彩,是画家对人生的总结,也代表着他最后的彻悟,其中蕴含的哲理引发人们对人生的深层思考。
图2 高更《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1897年
事实上,上述思想与理念更接近于美术本质,西方绘画从客观模仿到主观创造,现代主义的各种流派包括野兽派、立体派、未来派、达达派、表现派、超现实主义、抽象主义和波普艺术等由此产生。可以这么认为,19世纪以后西方美术的大理念与东方美术的大理念殊途同归——为完善艺术自身而独立存在,写意抒情和形式感成为全世界画家共同追求的目标。当下AI的出现,应该是美术与科学的第四次交手了。笔者认为,人工智能美术的本质是人类工具的延伸,这是其基本属性,不可能取代画家的创造,尤其是中国写意画家和书法家。我们虽不否认AI的学习能力,它的介入给画家在筛选和制作上带来了新的便利性,手法更为多样化,作品也变得光怪陆离。但优秀的艺术作品具有唯一性,人类微妙的情感变化、思考方式以及一些原创性的闪光点,人工智能无法取代。因为,画家表达的是他所知的一切,不是所见的一切,创作的前提是告诉人们,我们是如何看待生活、看待世界、看待自己,这是世界观和审美精神的整体体现,机器不具备这种能力。东晋顾恺之在《论画》中提出“以形写神”“迁想妙得”的理论,奠定了传统绘画的审美基础。之后,南朝谢赫《画品》中“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的“六法”论,更是成为画家从作品的内在精神到技术表现等六个方面形成了思想和行动上的自觉追求。无论朝代如何更替、历史如何变迁,中国人对绘画的品评标准都从未动摇过。这是“写意”思想的一个标杆,体现了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精神风貌,也是人生观、世界观以及哲学观的系统认知。其中的“气韵”,不仅是一个概念,更是画面的格调指向和价值所在。从上述意义来讲,无论是东西方的绘画,甚至中国的书法都要符合这样的审美精神。艺术反映的是创作者深厚的文化阅历,人工智能生成的绘画作品没有“气韵”可言,实际上是绘画的漫化、同质化的排列组合,是一种“图”像的机械翻版。而人类的绘画创作,是思想的动态生成,带有强烈的主观情绪,“写意”更是情感意志的实现过程和方式,是“活化”的生命节奏。所谓“气韵生动”,强调的是从“图”到“画”再到“写”,这是三个不同的维度,也就是从机械、动态到精神的三次升华,AI的绘画只停留在第一个层面上。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笔者就见过用计算机语言复制出的王羲之书法——尽管形似,但因缺乏生“气”而显得十分呆板,没有生命力,做不到神似,更谈不上艺术的感染力,当今AI画面的面貌也是如此。在笔者看来,美术,一是美,属于思想精神层面,形而上的概念;二是术,属于技术操作层面,形而下的概念,两者大雅大俗,相辅相成。它们当然不是并列关系,有主次之别,技术是为精神服务的,但没有技术也就失去语言的表达能力。很多人以为,进入到AI时代,人类的绘画技术就没有用了,是否人人都是画家了呢?其实,恰恰相反,技术的概念有了转化和提升,对绘画的智性和原创性要求越来越高了。如同我们发明了汉语打字术,但并不意味着人人都可以写出一手漂亮的汉字,更不意味着手写文字的淘汰。笔者觉得,绘画最终考验的是人类的智慧,即画面整体艺术性的处理、驾驭能力。我们都有这样的体验,同样的题材、同样的对象,在不同的画家手下创作出的作品质量是完全不同的。AI因为不懂绘画的审美情感,只能提供各种方案,最后画面的选择和决定还取决于操作者自身的修养。
再讲中国画的书法用笔运用到造型上,没有十年五载的训练无法解决“线”的力度和“气韵”问题。笔者自小画国画,握毛笔,但一直到了中年以后才慢慢掌握了写意绘画中的一些核心追求,整整用了30多年的时间(图3)。反观AI,因为没有了随机生发、物我和情景的体验,缺乏创作的激情,只是制作“图像”而不是创作“作品”;更由于没有画家的思想情感,所谓的作品,剩下的只是一个躯壳,很难深层次地感动读者。
图3 蒋跃《飞香遗冻草》
比如在文学中,笔者阅览过一些用AI写出的诗歌甚至小说,虽然没有语法毛病,文字流畅,也能朗读,但没有原创性和闪光的词句,很难有独到的、感染人的那种艺术力量。人工智能绘画更是如此,仅限于逻辑分析和模仿,缺少从真实情感和体验中萌生出来的生命力。所以,尽管AI能用计算机语言进行演绎和推理,但艺术家的直觉、情感及其个性化风格是无法被取代的,尤其代表深刻人文关怀和创造力水平的境界意识,机器因为没有思想情感的源泉,无法学会像人类艺术家那样体验生活,掌握和精通艺术本体的美学规定性。当然,我们站在人类历史发展的大格局中看待AI,它是人类文明发展与技术进步的产物,应该值得肯定。人工智能是对人类智慧的模仿与延伸,各种知识积累用机器语言表示、逻辑推理通过机器计算实现。它能够非常快速地帮助人类做出前瞻性的设计,提供几十种甚至上百种方案,有些甚至天马行空,可以推动绘画艺术的自由想象空间。总之,AI的参与扩大了艺术的外延,为创作者提供了许多可能性。客观上,AI是为解决人类的重复劳动而诞生,它的发展可以解放人的双手,让我们更方便。这种用计算机作图方式,数十年来已经在美术设计领域得到了广泛应用,但事实也同样证明,要有优秀的设计作品问世,仍然需要设计者的智慧和全面修养,并不能替代设计者的大脑。尽管美术与科学属于不同领域,表面上看是完全不同的学科门类,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法,但它们是互相促进、互相弥补的关系。美术是时代的镜子。从某种意义来讲,科技史也是美术史,美术的本质是文化的综合,画家创作的前提是画家自身的素质和世界观。正是科技的进步,引发了美术史上各种流派风格的演变。美术的变革又带来了科技上新的灵感,艺术与科学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人类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正如苹果公司的联合创始人乔布斯认为:创造力就是把已知的东西组合在一起;想象力就是把不同领域的东西组合成新的形式。著名物理学家爱因斯坦也有类似的观点表达:“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我们所知道和理解的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拥抱着整个世界,它将带我们抵达那些未知和未解的一切。”(《人生对爱因斯坦意味着什么》,《星期六晚邮报》)而想象力和创造力一切的源头就是保持好奇心,多一点艺术的积累,后天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就会向我们袭来。很多时候,一些看似没有用的知识和兴趣,谁又能知道,在人类大脑860亿神经的交互作用下不会成为灵光乍现的金点子呢?人工智能技术的加入不仅不会限制画家的创作空间,反而拓宽了创作的通道,多了一种工具,多了一种选择,多了无数“大脑的神经细胞”。就像当年照相机的发明并没有扼杀绘画,反而促进了当代各种艺术流派的粉墨登场一样。由此,在人工智能特别是图像量产化语境下,笔者主张应该顺应时代,以不变应万变。前提是人类要具备更高、更全面的知识修养、情感体验、创新意识等综合能力。是驾驭而不是依赖,当下,作为画家尤其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挖掘AI在艺术领域的应用潜力,把握艺术与科技融合、发展带来的机遇,而不是简单地抄袭图像、机械地滥用。因为,艺术的核心价值在于创作者的个性化风格与独到的创新意识,它根植艺术家的个人经历、深层情感和深厚的学术修养之中,将技巧、知识、直觉和感情与材料融合为一体而形成的。说到底,艺术品是精神和物质的结合,今后,绘画的形式感、情绪性、创新性、个性化会越来越引起我们的重视。反过来看,当下全国美展的部分作品为什么不能打动读者,关键在于对图像的滥用,抄照片,在主题先行的旗帜下,画家缺少情感、修养的积累,没有概括和提炼,处理画面的能力不够,艺术“智慧”的含金量明显欠缺。因此,我们要想能深刻表达美术作品的社会意义,能正确评价和挑选AI生成的图像,创造出新的艺术形态,最终都取决于画家独到的生活体验、对世界的深刻感受和较高的审美水平。因为,AI的使用过程也是作者自身各种学养知识的释放过程,人类与机器合作进行创作和演绎,可探索多种视觉形式,突破传统藩篱的束缚。从这个意义上说,借助AI可以帮助我们探索新的创意,关注作品新的表达样式。今天,美术与科学的第四次交手,崭新的一幕已经拉开,我们正站在时代的交集点上,美术已变成跨学科、跨文化对话交流的平台,成为探索人类精神文明与科技交互的实验场。一方面,画家的创新思维和强烈情感赋予绘画作品的精神价值是AI无法替代的;另一方面,应该将人工智能作为绘画的新工具,辅助人类进行创作。所以,我们应重视挖掘科学在艺术中的巨大潜力,提升人类素质教育和创新能力的培养,尤其重视审美品质对人类整体上提出的挑战。期待全世界的艺术家永不停步,以独特的人类感知、强烈的生命力意识和细腻的情感传递,创作出更多有感召力的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