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画家观点 =

合一三用——中国画的“综合之体”(三)

2024年06月11日 16:38 作者:童中焘

550x239元 王蒙 芝兰室图卷(局部) 27.1×85cm 纸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怎样看待“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有两点值得讨论。

  第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必须作一语读。一句话两个方面,乃“综合之道”, 既不可机械地被割裂为“师物”与“师心”两条创作道路,变成单方面的“再现”或单方面的“表现”两种偏向;又不能径直地等同,如说“造化即心源,心源即造化”。画史上,苏东坡“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品鉴,明谢肇淛“今人任意师心,卤莽灭裂,动辄托之写意而止也”的批评,就反映了对这句话的片面认识而带来了实践中的弊端。

  两种认识偏向,现时似乎更应注意后者。侈谈“直指人心”“不二法门”或“风动、幡动、心动”“看山不是山”等禅机而不着实际,成了于事、于时无补的套话、空话,反而造成作品的单薄、空虚。

  “心源即造化”或“造化即心源”所以不同于“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因为简单化的径直等同,缺少了“师”的中间环节。“师”之一事,对绘画是个关键,缺了这个环节,不会有通外内、合心目的“综合”。

  绘画不能不先有“师”。“师造化”“师森罗万象”“行万里路”,生活之“师”, 是根本性的师,“师古人”也含有间接的“师造化”的意义。中唐以来,禅宗思想开发了中国画的新境界。其对绘画的影响,主要是在境界上,在“直指本心”“不二法”和“顿悟”等思想方法上。但佛教的“本体”与“现象”对立的根本态度,对于绘画实践活动的消极影响,是今日所不容忽视的。“心源即造化”说的径直等同,其可能的流弊,就在忽视绘画的根本之源。

  简单地说,与中国传统宇宙论同时又是人生论的天人合一观不同,与“本末”观即没有“现象”与“本体”的对立不同,佛教有两个特点或根本:“觉”与“出世”。世事“无常”,人生“烦恼”。世人争逐于生死海中,心被颠倒。佛家要颠倒被颠倒了的心,而“住”于“不生死”的常、乐、我、净之境。一旦觉悟,“烦恼”即“菩提”,世间日常事就与“本性”(本体)一“如”(“真如”)。“觉”即“不二”,也就是“明心”。但他虽说“不二”,毕竟还是要出家,逃避世事。这就与“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儒家理想,大有“天壤的悬隔”。所以宋以来直到近代的新儒家,他们虽都受其影响,总要予以批判,划清界限。“佛氏……生灭与不生灭截成二片,分明与体用不二之旨相背”,“说真如,只是无为而已,不生不灭而已,非一成不变之死体乎?……《大易》只言生生,其义更美”(熊十力《十力语要·王准记语》)。“佛家证到本体是空寂的,……不免有耽空滞寂之病。……滞寂,则不悟生生之盛;耽空,则不识化化之妙”(熊十力《新唯识论》)。可见,“觉”虽是“明心”“不二”,也可说是“息心”,治内而不治外。“心源即造化”犹如佛家谈“体”、讲“不二”,也只是说境界,据其内心解与不解,以为差隔。简言之,禅宗佛学要求当下体悟,而不能有《易经》的“生生”(创生、创化),而缺乏贯彻与参与。谈体而遗用,“悟一则万滞同尽”(汤用彤《中国佛史零篇》),而且,“若一住住到底,而无‘提得起’者以警之,则它很可以颓堕而至于放纵恣肆”(牟宗三译注《康德:判断力之批判》),“只说境界,难免虚伪之弊”。画又不同于禅。“不二”即“一”,为绝对。绝对无“相”,虽然可以“显现”为万物,也只是“显现”而已。艺术却是“有相”之美,治内同时要治外。“佛说顿教,全无工夫”(汤用彤《理学谵言·阐王》)。艺术是创造性的呈现,技进于道。所以钱锺书先生说,“中国诗一蹴而至崇高的境界,以后就缺乏变化,而且逐渐腐化。这种现象在中国文化里数见不鲜,譬如中国绘画里。客观写真的技术还未发达,而早已有‘印象派’‘后印象派’那种‘纯粹画’的作风……中国的艺术和思想体构,往往是飘飘凌云的空中楼阁”(钱锺书《谈中国诗》)。如山水画的发展,两宋已经成熟,青绿、水墨,体制不一,表现丰沛;元人“写意”兴起,体格别树;明人仅足“守成”,缺乏变化;晚明以来,董其昌等南北分宗,提倡“一超直入如来地”,逐渐流向空疏无具,其中不难发现禅宗思想影响的流弊。

  其实,禅宗虽是继承佛家的空宗,也融合了先秦诸家的思想。顿悟成佛,就是据《易传》的象外而言。而所谓“不二”,还是现象与本体对立的“二分”思维的结果。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句话,虽然用了“心源”一词,却与佛家“泯正与反而等之”的惯技不同(佛家说“物由心造”,言心即有物,心即物,也就是“心源即造化”), 而是“综正与反而合之”(钱锺书《管锥编》),是《易传》的血脉。不先有(认识论上)物与心即“自然”与“心源”的区分,这个“心源”只能是枯寂的“死体”,“颓堕而至于放纵恣肆”或沦为“虚伪”。

  第二,“造化”与“物”,不一不异,既不可等同,又不能分而为二。造化指天地的性、能(“天地之大德曰生”,创造化育是能,也是性;天乾,健、阳、刚,地坤,顺、阴、柔,为性),又指道、理、生成、变化的规律(“一阴一阳之谓道”)等。乾、坤称“元”,为“万物资始、资生”。分析来说,“物”为象、形、器,“造化”是“资”,即“所以生”,故不能等同;但又不异,所以又说“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唐孔颖达《周易正义》说,“易理备包有无,而易象唯在于有”;我们也可以说,“造化备包有无, 物(自然界)唯在于有”。

  物与造化,不一不异,所以画家行万里路,既“师物”,“师森罗万象”,更要“师造化”,要能“会通”。《易传》:“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朱熹在其《周易本义》中注释说:“会,谓理之所聚而不可遗处;通,谓理之可行而无所碍处。”在《朱子语类》中又解释说:“会而不通,便窒塞而不可行;通而不会,便不知许多曲直错杂处。”观察物象的形态、变化,熟悉它的生长规律和它们相互的关系,“知许多曲直错杂处”,画就不会是“模糊丘壑”;识得其中的变化规律,“造化在手”,也不再需要“模特儿”。这就是画论所说的:“我与古人,同为造化弟子。”“吾心自有造化。”(戴熙《习苦斋画絮》)“一(乾坤之理)有不明,则万物障;一无不明,则万物齐。”“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石涛画语录·山川章》)

  《易传》说:“《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天道、地道指自然规律,人“兼天地乾坤之体”,能“参赞化育”(“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易》就是兼天、地、人的三才之道。原来中国艺术的创作道路、创造原则:“师造化”—“造化在手”— “合乎造化”,“元微”就在《易》道。这句话正是“天人对待而合一”的最佳表征。

  画,是从“有”(万物)到“有”(生动的多样性、客观性)的功夫,又是从“无”(物理、人情)到“有”(合物理、人情于有“形”)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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