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工开物,上苍赋予人类的秉性和智能及所有规定,都是在与邪恶、假丑的长期奋争中,彰显出人的生命力、承受力和创造力的。蒲松龄这位中国文学史上的奇才,一生秉持傲骨的“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倾其毕生心血创作的《聊斋志异》,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一颗永远光彩照人的明珠。他的近五百篇瑰丽奇幻、绚彩多姿、脍炙人口的感人故事照耀了世界文坛,其中所凸现出的作者的人格魅力则在它们问世后的三个多世纪中不断震撼着蒲学文化的研究者和《聊斋》的阅读者。
作为长期生活在蒲松龄故里的美术工作者,得天独厚的条件使我深深受到了蒲学文化的浸润和影响。多少次夜读《聊斋》,总是为松龄先生那抨击黑暗、鞭挞丑俗的浩然正气所感奋。熏陶日旧,青少年时代对《聊斋志异》的喜爱及表浅的认识逐渐上升为对蒲学文化内涵的索解。每每目染蒲松龄先生精美的文采,沉浸于那一篇篇跌宕起伏、生动感人的故事中,精神上得到的享受、愉悦和启迪自不多讲,心中按奈不住用绘画语言表现《聊斋志异》的冲动和愿望。因此,关注《聊斋志异》,深入探寻蒲松龄文学思想轨迹,研究表现《聊斋志异》的形式语言,便成为我中国人物画创作题材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蒲松龄先生的《聊斋志异 》是在六朝志怪和唐代传奇的基础上,对传统的狐仙题材进行的大胆开拓与创新,其以独特的感悟、奇妙的笔墨,突破了传统小说人物性格平面化的窠臼,塑造出一系列极具人性、人情色彩的狐仙形象,提升了艺术形象的思想价值与审美价值。这为中国人物画塑造神采各异的狐仙形象提供了丰富的文字依据,进而激发了更为奇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我的聊斋绘画大体是从这里开始的。剖析绘画的学术深层,“艺术并不描绘可见的东西,而是把不可见的东西描绘出来”。我的重彩画《青林明月夜》正是受到蒲松龄先生笔下极具人性、人情色彩的狐仙形象的启示,通过夸张变形,以浪漫主义手法把人性、狐性融为一体,将亭亭玉立的狐仙装扮成头戴野鸡毛、身着粉色装、柔情似水的娇身倩影,再以月色朦胧、墓田为家园、山竹野榴作屏风的场景烘托。这样的画面旨在塑造善良、温柔、知音尽在青林黑塞中的狐仙形象,同时给人留下神秘和遐想的空间。
蒲松龄在继承狐狸幻化为人的传统叙事中,注入了设幻以寓意的创作观念,以物言志、托狐写人、借狐抒怀。在刻画狐狸的外貌、习性、特征图式中,赋予其人的思想性格、智慧和灵性,按人世的社会风俗、性情去描绘,剔除了传统小说中狐狸的妖性。狐仙于是昙变为有爱憎善恶的人性主体,作为一个个充满生气、“多具人情、和蔼可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艺术形象跃然纸上。正是蒲松龄先生这种“出于异域、顿入人间”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紧密结合的创作理念,为聊斋绘画语言的探索,为画家的二度创作提供了广阔的艺术空间。
文革后的七十年代末,百废待兴;我放弃从事了近十年的油画、水粉画创作,转入了我更为喜爱和迷恋的中国传统绘画,开始主攻中国人物画的创作并兼作花鸟和书法的研习。在中国传统绘画宝库中努力学习陈老莲、任伯年等历代名家技艺,广采博取众家之长,在大量临习的同时,涉足于儒、释、道——中国文化的三大支柱题材,及“唐诗画意”系列和《聊斋志异》、《三国演义》等文化名著的绘画创作。但廿年来着力最多的还是对蒲松龄及其《聊斋志异》绘画语言的研究和探索。
我在创作的聊斋故事连环画《西湖主》,是我绘画转型后皈依中国传统绘画的处女作,由文化部选送前苏联展出,并由山东美术出版社出版。同年创作的聊斋重彩画《青凤》,描绘了蒲松龄笔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的小狐仙,冲破封建的家族束缚,追求自由爱情的动人故事,由山东美术出版社以四条屏的国画形式出版并在全国发行。
在蒲松龄幻化奇思的创作理念影响下,大胆的虚构、设想,成为我绘画创作的灵魂。我将《西湖主》以重彩画的形式再度创作,画面采用装饰构成、人物变型的手法,在斑驳绚丽的色彩和肌理的融合中凸现了聊斋故事的虚幻和神秘意境,该作品入选了第六届全国美展,实现了我市文化史上重彩连环画在全国大展中零的突破。
艺术是精神创造,是宣泄人性、情感的崩发,是超越科学的主观上的真实。我的中国画《梦狼画意》、《崂山道士画意》、《宫梦弼画意》、《赤兔之死》、《蒲松龄南游图》等等,均是“迁想妙得”,是在精神创造的统领下,意虚幻、现神奇,构制成心灵满足的视觉痕迹。
1985年应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约稿,我创作了富有强烈装饰意味的46幅重彩连环画《七彩绫》在全国出版发行。同年又应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特约,创作中英文对照大开本连环画《蒲松龄》。遵照“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理论法则,根据故事情节要求,为了再现逝去的历史痕迹,我沿着蒲松龄南游的足迹,赴江苏宝应县采风,体验、感悟、追朔蒲松龄当年做幕僚的历史环境。遗憾的是时过境迁,近四百年的沧桑岁月,而今的宝应已是面貌全非,值得选用的场景实在太少了,只能参阅、借鉴明清的有关资料,驾驭想象的“雪魔”中发心源,创作图稿多幅。在塑造蒲松龄形象方面,以艺术上的真实为主旨;以清代画家朱湘麟所作蒲松龄画像为原本;以“尔貌则寝、尔驱则修”为塑造形象之准绳。自囚苦斋、几易其稿、废画三千,常常灯明灯灭、乌鸣月落、伏案而眠、抱病而作,历时一年有余终于完稿。其中艰辛倍感、寂苦自知。《蒲松龄》百余幅画面再现了这位怀才不遇的文学巨匠,寄人篱下的幕僚生涯及他扶危济困、不畏权势的正直的人性特质。
再看南游归来的蒲松龄,他屡试不第,为了生计设帐执教、奋笔疾书的晚年生活又让人辛酸和敬慕。在他的聊斋自序中,一语“集腋为裘忘绪幽冥之录,浮白载笔僅成弧愤之书”叫人感叹不已!先生“利既不属,名亦罔归,连连作苦声于终夜”,耗尽心血代人歌哭!他“骥老伏枥壮心死,贴耳嗒丧拼终穷”,在名落孙山的生活窘境中,竟如此这般呕心沥血的创作、顽强与执著的挥动着那支犀利的笔。先生面对邪恶,永不休战的感人形象时时萦绕在脑际,在激情、灵感和思维的交织碰撞中,一幅《蒲松龄著书寄弧愤》的重彩画面从我心中腾起,几经揣思、升华、构创而成,留存了蒲松龄布袍萧索、冷雨寒灯、著书寄愤的真实写照。该作品有幸选入“世界华人书画展”,令我欣慰!能让二十一世纪的世界更形象的了解中国的文化,知道中国有一位一生历经磨难、为人类文明创造巨大精神财富的文学家——蒲松龄,是我在松龄故里从事中国画创作廿余年的理想,也是使命。而今耳顺之年回顾我与蒲学和《聊斋》的不解之缘,不胜感喟,是以记之。